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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的衰老有点让我认不出。首先这并非关于我对时间力量本身的低估，或者对年华老去这自然法则的轻慢。

因为我们只有一年未见。从互联网大厂离职前，晨是我最后一任领导。离职时闹了许多的不愉快。

也许这一年足以让我们摒弃前嫌，也许再加上看到他衰老面庞的这一幅画面，瞬时压到心上。生命的脆弱和人的无奈，这时候足以让我去忘记掉曾经的种种，去想慰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生鲜超市里，我们隔着两排水产箱。我又走近了些，借着白炽灯的苍白观察他的面孔。

四十岁不到的晨，脸庞上的千沟万壑像是被时间在一夜之间啃噬出来。所有在花甲和古稀老人脸上身上看到的皱纹和纹理，都在他的脸上一笔一划烙印着。皮肤让我想起蒸屉里的某些食物，或是市场上酥软而褶皱的粤式卤凤爪。

发生了什么？我正徘徊在迷惑的思考里，晨主动走上前来和我打招呼。

“你好，森，好久没见了。”天呐，那个苍老的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他的。但声线和语气，还有习惯的停顿，都可以验证他的身份。

“你好，一年没见了，我刚刚才回到杭州办事。我也很久没回来了。挺怀念前几年的。”我说。

“呵呵。你最近还好吧，在哪里工作？”晨的声音徐缓，完全失去了曾经低沉磁性的声线。

我们寒暄了几句，我才知道这一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晨告诉我他的小孩去世了。我想起了朋友圈里曾经刷到，她的女儿应该在上中学。单亲家庭里，虽然经济条件不错，晨也需要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努力在孩子身上，试图弥补缺失的母爱。在朋友圈和工作圈我见过无数次他po和自己小孩去逛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画廊，还有在家里的阳台上写字画画。那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我应该见过一次，内敛，但是非常礼貌和得体。

“抱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最近也没和大家聚，完全不知道。老领导，你要节哀，保重自己。”我说。

“嗯，谢谢你。你离开之后部门也有很多变动。其实我也老想以前那段日子。”晨说。声音在打颤。

我们继续聊了一会，然后分别。

我回到商场附近的酒店。这里离我原先的公司不远。大堂里也有不少出差的白领在办手续。

回房间后我立刻和Kimi打电话，八卦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关于无聊之极的工作和讨厌而有趣的那些人。

Kimi告诉我，晨在女儿出事后不久就离职了。目前还住在西溪的别墅里。原先他作后路打算的研学机构，本来也在这栋别墅里，因为他无心照看，也关停掉了，退了一大笔会费，也得罪了一些旧同事。不过他现在这样，也不会在乎被孤立了。

我询问Kimi具体细节。他告诉我说，晨的女儿是在国外游学的时候，出车祸走掉的。事故地点是在新西兰南部的某个岛屿，本来是连续几天的星空露营，由于天气恶劣，大巴在海岸边的高速路上反覆。事情只上了当地媒体。国内媒体在一年前那时候热点都是各种明星和娱乐新闻，“小小”的留学生事故根本没人去挖。

关上手机，能感受到淡淡的悲伤袭来。是的，我能同理，能共情晨的遭遇。我自己也有小孩。不敢想象发生这种事情后，生活要如何继续。

Kimi也提到了晨的忽然变老。晨的合伙人芮刚好转岗到和他一个部门。芮曾经提到过，晨在一个月里的衰老速度简直要比上一般人的两三年。最近连身体也佝偻了。

第二天我和Kimi约咖啡。文娱部门工作的他，最近在忙一个电影项目的风控工作。

电影是一部好莱坞式大片，内容关于中国神话，各种大阵仗，目标三部曲，流量明星和演技派，包括好莱坞过期巨星一个不少。目前正在编剧的第二部，主角是一个较为冷门的神话人物，羲和。官网的知识库里写道：

“西方有太阳神阿波罗，中国上古神话里也有羲和女神，又被叫做常仪。中国首颗太阳探测卫星就被命名为‘羲和号’。传说羲和是中国最早的天文学家和历法制定者，人类光明的缔造者。是太阳崇拜中至高无上的神。羲和生有十个太阳，挂在扶桑树上，轮流巡游天空。《离骚》里说，屈原求帝陈词心切，想趁天黑前赶赴天庭，这时候羲和感应到了他，便开启异想，挥动御日长鞭，使时间静止。但后世越来越少对羲和与太阳神的直接崇拜，更多的，例如在三星堆和金沙这样的华夏腹地边缘的重要文明，崇拜的金乌，其实是羲和的子嗣之一。”

我看累了，便吐槽这样离谱的电影大行其道。我对历史和神话感兴趣，但被娱乐拿来戏说成大片，总感觉有点奇怪。

第二次遇到晨，又是在那家超市。刚好又来杭出差，住在临近的协议酒店。大概一个月，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他似乎又老了五到十岁，连走路都磕磕绊绊。腰腿上的关节，膝盖和脚踝，都仿佛在经历不间断的脱臼，似乎是在被惯性推着走。

我看不过去，闲聊了片刻，便提出帮他把东西拿回家。我知道他的别墅里这里不远。

不好推辞，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晨于是同意把东西给我。他果然没有开车，我们步行大概十五分钟，送他回家。

西溪湿地边上的这块别墅区，由于近年来经济下行，几乎都被变卖或无人打理。晨的住宅在最里面的一栋。

我看到晨在电梯里颤抖着，似乎连电梯上行的速度都无法忍受。老年或许不可怕，迅速地老去，尤其是接受自己的快速衰老，这点大概更可怕吧。

晨的家里布置很简单，客厅里有一块区域堆着娃娃，我没有去问。

应该太久没有人做客，晨到厨房里去洗杯子给我倒酒。我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透过楼梯能看到二楼的一间房，门上刷着粉色的漆。在昏暗的密布灰尘的房间里，粉色更令人感到心碎。

我们聊了一会，晨又给我倒酒。但感觉有些匆忙，似乎打算去做什么。

刚进门我就注意到餐桌上有一个东西被包裹着，外面像是小时候流行的给电器遮灰的那种灯芯绒布，下面似乎是什么仪器。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我还注意到，晨每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都下意识地去看那个绒布包裹的东西。仿佛很害怕失去“它”。

又坐了一会，我便识趣地走了。离开的时候似乎听到房间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开启的轰隆声。

刚走到小区门禁处，一阵秋风从湿地深处吹来，裹挟着天目山里的神秘气息。我突然想到外套还挂在沙发上。

快走近晨的别墅入口，我才发现门根本没关，房间里传来耀眼的光亮。

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走进去，我没有看到晨。穿上外套之后，我又感觉到房子深处有光亮在灼烧，忍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便循着光亮上到二楼。

粉红色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是女孩的床、书桌、衣柜、化妆台等等陈设，一切干净如新。

晨坐在粉红色床单上，眼睛无神地看着侧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等我适应了强烈的光线，看到房间里的全貌，双腿几乎不曾感觉到重力，突然被拉扯，几乎要瘫软下来。

房间里有几个巨大的火球般的东西漂浮着，闪耀着橙黄色的夺目光芒。在强烈的光线下，房间的温度并不太高，只是当闪烁的光线与目光交汇时，偶有灼热感。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晨在看些什么，他的目光完全聚焦在中心的那个圆球上，那个灼热滚烫，太阳一般的物体上，不，应该说那是一个有机物，就像是一个生物蕴含在球体里，像一只鸟，或者一条蛇，浑身绽放出光线。

球体上浮现着一些画面，我从侧面也能看清：

小小的女孩蹒跚学步，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向晨，摔倒在晨的怀里，咯咯笑着。

幼儿园的门前，小女孩回头摇着手，似乎眼里还带着一丝泪花，晨摆手回应着。

边玩乐高边哭泣的女孩，这时候已经长大许多了。妈妈和晨在争吵，然后几人又笑起来，拥抱。

在某个我不认识的城市里，小女孩和晨在摩天轮上慢慢巡游全景。女孩似乎一直抬头看着天空。

陈设温馨的餐厅里，晨和女孩对坐着，边聊天边笑着，谈现在，聊未来，完全不顾满桌的美食。

熟悉的场景，在我以前的公司。女孩在写作业。沉重的书包搁在地上。晨在附近的工位和同事争论着什么。这时候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光线太灼烧，我眨眼再一看，晨却从画面里看向我，令我浑身一哆嗦，在现实里后退了好几步。

光线突然暗淡下来。那个仪器就在房间里的书桌上。原来那些太阳和影响都是从仪器里产生的。

有点像浑天仪，但是更古老，像是还没有被时间腐朽前青铜的金黄色，还有玉石的浅绿和乳白，以及火山石的深邃黑色。

这时候晨还没有醒来。他的眼睛里仍然倒映着橙色的光线。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似乎更老了。

我慌忙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地方。

等再和Kimi碰面，我还在斟酌要不要告诉他那天的怪异遭遇，他先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那片别墅区失火了，晨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唤出人工智能助手，让他收集和筛选近期的相关新闻。最近人工智能越来越厉害，省了不少搜集资讯的时间，再不用去看那些充满垃圾资讯的各类平台。

1） 本月20号，我市上空出现不明发光体。天文爱好者都聚集到北高峰天文台目睹这一奇观。有人说看到了九个太阳，看到了天上的金色巨鸟，还有驾驭太阳的龙车。有自媒体对此详细报道，被官方媒体驳斥为不经之谈。

2）本月20号晚间，西溪102园墅发生一起火灾，有三栋住宅被烧毁，根据物业调查反馈，这几栋别墅最近都没有业主出入，初步推断没有人身伤亡。

3）近日在高句丽遗址出土的一件我国唐朝时期制作的日晷，学者推断是当年赠予使者的礼物。在对日晷上的图案进行分析后，发现上面有一些和7世纪相关文物出入较大的图案设计。借助文字说明，其中描绘了一位叫羲和的女神，但细节和传统相反，羲和被描绘成蛇与鸟形体的结合。画面上还有无法识别的一对人像，像是一位成年男性和一个女孩。具体图案要等彻底研究后再进行披露和发表，以免引起公众误读。

……

AI生成的消息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想想，我似乎又能把逻辑对上。

等思绪从沉重的悲剧和天文的异象里抽离出来，我缓和气氛问Kimi，“电影准备得怎么样了？”

“哎，去他的神话大片。”，Kimi说，“被喊停了，剧本已经写完了，但有领导觉得太扯，又把项目拍回肚子里了。”

“也好啊，就让这些古代传说，停留在人们的想象里呗，也许这些神本来是好的呢，经过你们的艺术黑化，又要污染不少小孩对远古神话的向往了。”我说。

Kimi转头看了看我，过了一会才似乎理解我说的话。

而我们都知道，传说来源于现实，现实里有复杂的人性，传说里的神祇，大概也像人一样复杂。

我抬头看秋老虎肆虐的样子，太阳从乌云里骄傲地探出来，灼烧我的双眼。

我看到晨的样子，身边的女孩。大手和小手紧紧握着。

起风之后，我摸到外套里的纸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森：

我把它留给你了，放在公司的储物柜里。附上密码。

回到过去的代价，你在我身上应该也看到了。是否使用完全在于你自己。

很感激我们一起共事过。我们天上见。

-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