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初听到的故事都是关于鬼神的故事。爷爷睡觉前,斜侧在炕头,刁着长长的烟袋锅,讲给我听的是冤魂塑成的瓦盆报仇雪恨的故事。父亲在大年三十晚上,一口一口抿着酒香,讲给我听的是黑鬼捉人的故事。母亲不会讲故事,但母亲逢年过节都要精心制作很多荤菜素菜,端到供桌上,摆上一双一双的筷子,点上香,虔诚地跪下,一边烧纸一边默念着什么。
潜移默化中,鬼神便在我的脑海里鲜活起来。有如古戏里那些白衣白裙,有如母亲贴在墙上大红大绿的灶王爷,有如小人书上画的青面獠牙;还有藏在洞里偶尔爬出来的花蛇和刺猬,还有门前的那棵盘曲苍虬的老槐树,甚至田野里布谷鸟的叫声也有几分鬼气,像在呼唤小孩的魂。鬼神那个时候,似乎无处不在,随时会在一个黑暗角落里出现。
我怕黑,怕独自一个人走路,怕角角旯旯,即使从我家的后院到前院,天一黑,我就不敢走过去。父亲惩罚我的方式就是把我关进破旧的南屋。那时我家有三间南屋,东边一间放着一个长长的棺材,西边两间堆放着一些农具,墙上还残留着一些文革时期的大字报。我不敢走进南屋,总怕棺材的盖子会突然打开,总怕角角缝缝里会突然显出一个鬼神来。
记得五六岁时,母亲从集上回来,没给我买回苹果,我嚎啕起来,二奶奶从她家拿来两个苹果,我坚决不要,非要母亲许给我的苹果,父亲气烦了,提着我扔进了南屋,锁上了门。我嚎啕得更厉害,两手捂着脸不敢睁眼,怕看到鬼神会从墙缝里钻出来。但又很想看看,于是从捂着脸的手缝里惊恐地斜视一下墙角,只有堆在那里的铁锨铁锄。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遭到这样的惩罚,但终究也没看到真鬼神的模样。
在我十岁时,我终于亲见了鬼神。二姐姐出嫁了,三天回娘家时,一进屋门,就跪在了爷爷面前,边嗑头边哭,疯疯癫癫地说着:她如何如何被人逼死,她如何如何没有一件新衣裳,她死得如何如何凄惨。爷爷坐在老太师椅上,看到这种情景,心里一惊,但并不害怕,他大声地呵斥道:“你到底是谁?赶快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叫人来捉你。”只见二姐,不是二姐,应该是鬼魂吧,吓得哆哆嗦嗦,“别,别,我就走。”
听娘说,姐姐是让鬼魂附体了,她出嫁的那天,二姐姐在路上曾哭来,过一座桥时,那桥下一个鬼魂就附在了她身上。娘请来神婆,烧香烧纸地把鬼魂打发走了,二姐姐就又是二姐姐了。
自那以后我明白,鬼神不是白衣白裙,不是大红大绿,也不是青面獠牙。鬼神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是借助于别人的肉体才会说话,才会行动。
后来我又亲见一个同村的女孩也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口音,吓得我再也不敢和她玩,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的鬼魂附体,生怕被鬼魂袭击自己。有一天,刚刚下过雨,我和几个同伴在街边的积水旁玩水,偶一回头,发现那个被鬼魂附体的女孩站在了我们身后,我们几个吓得敛声屏气,不敢再说笑。她并未打我们,而是抄着标准的北京口音给我们说话,要知道,那时在农村读书,老师根本不教普通话,老师们也不会说普通话,她怎么会说普通话呢?我们几个不敢和她搭讪,她看我们没有一个理她的,待了一会儿,悻悻地走了。可是这个女孩后来虽不再说普通话了,但一直疯疯癫癫。前几年,我回娘家,听说跑没了,她的家人到处寻找也没找到,看来鬼魂太厉害了,竟一直寄居在这个女孩身上,看来鬼魂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他们也有强弱之分,有的在人身上寄居一时,有的在人身上寄居一生。
关于鬼魂附体的故事,那时我似乎听到很多,所以死去的人似乎比活人更厉害,更可怕,更让人敬畏。人们恭恭敬敬地把它们供在桌上,贴在墙上,年节月气,烧香烧纸,祈求保佑活人的幸福平安。
有些动物却正好相反,只有活着才让人可怕可畏,像蛇呀,狐狸呀,刺猬呀,特别是蛇,看见它就浑身发冷,汗毛倒立,吓得哇哇大哭。也许听到的动物鬼神故事太多,也许真的有动物鬼神。记得有这样一件怪事,爷爷去世那年,我正在二姐姐家读初中,爷爷在快要离开时,竟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没有亲耳听到,是二嫂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咱爷爷,临死之前,一直喊要找个窝呢,说‘别捅我,别捅我,我要找个窝呀’”她还说:“咱爷爷活着时,曾用捅煤炉子的铁钎戳过一条蛇,一条出现在咱家北屋墙根下的大黄花蛇。”确实,我记得这件事,我也见过那条大黄花蛇。蛇在我童年里是最可怕,最具有鬼气的动物了。
随着童年的离去,随着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爷爷和父亲讲的鬼神故事已渐行渐远,行远成了美丽传说,那些鬼神附体的“真实”故事也不再真实起来,飘渺成了遥远而神奇的梦境,那些可怕的狐狸、刺猬和花蛇也变得可爱可亲起来。我竟留恋起那些或虚构或真实的鬼神故事。
我不再相信有什么鬼神,我不再害怕走夜路,对那些破败昏暗古老的角落,我也不再恐惧。现在我愿意一个人独自走进一片昏暗破旧的寂静里,在那里我能找到久远的时间,找到丢失的记忆。
我更愿意真的有鬼神,那样,在我被病痛折磨时,离去的母亲会突然来到我的身边,我就不会感到痛苦;在我孤独寂寞时,离去的爷爷仍旧斜卧在炕头,给我讲神鬼故事,那样我就会摸到童年的幸福。还有我的姥姥,我的表妹,再和我一起烤出玉米的香气。还有我的父亲,我就可以每周回到老家的小院,采摘丝瓜和月季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