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困在了暖冰里。
这暖的冰,看上去和寒冰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坚硬如铁。我可以透过厚厚的冰层看到空洞的蓝天、浮浪的云彩、飞快掠过的水鸟,可以看到冰层中悬浮在我头顶的一串呈上升态势的气泡,摇曳飘荡的水草,被我所搅动的呈扩散态势的水纹,冰层下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在飞鸟的眼里,也许还可以看到起伏的波浪,泛着白沫的漩涡,飞溅的浪花……而且也不寒气逼人。如果忽略时间,这样生动的画面简直可以让人错以为这不是冰,而是水,澄澈、涌动、生机勃勃的水。只有身处其中的我知道,这不是水,而是冰,禁锢一切死气沉沉的冰。
我们都被固定在这冰里。
再也无法摆动尾鳍,划动水流前行一点,再也无法吐出哪怕一个气泡,而那些已经荡出的水纹将永远也无法消散,那些已经吐出的气泡将永远无法升到水面,那些被惊动的水草将永远不能恢复闲淡的状态,同样的,那些波浪将永远也无法涌荡前行,那些漩涡将永远也无法恢复平静,那些浪花将永远也无法落回水面……永远。
我们像被从某个瞬间起被时间拋弃,万物奔流向前,只有我们凝固成亘古不变的雕塑。
当然,我们与冰冷的雕塑不同,我们是有生命的。我可以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的缓慢流动,以及周围冷暖的细微变化,我可以看,我可以听,我可以思想……只是无法动弹——真是没有比这更痛苦、更让人发狂的事情了。一切都只因为我周围的冰是暖的。
因为冰是暖冰,所以我不会像那些冷冻的鱼那样昏睡或死去,所以在被禁锢的瞬间,我不会痛苦,不会愤怒,不会挣扎,不会反抗,甚至没有意识自己将无法继续畅游,无法欢快地呼吸。
因为冰是暖冰,所以虽然我被困在里面,却仍然活着,仍然能看,能听,能感受,能思想,所以开始感到了这困境的难以忍受,于是想挣扎,想反抗,觉得痛苦,觉得愤怒,也渐渐感到了绝望。
有时我也想:如果我不看那高不可及的天空,不看自由自在的浮云和飞鸟,不听风声清凉的呼唤,不把暖冰当成困境,像鹅卵石一样老老实实,不想反抗,不想挣扎,也许就不会觉得愤怒,不会觉得痛苦,更不会感到绝望,甚至还会觉得目前的处境也不错:虽然不能动,可是毕竟并不寒冷……而且似乎并不危险……也不累…并且我的处境比被冻在寒冰里的同类好得多……
可是我不能,我还是想挣扎,想反抗,于是愈加觉得痛苦,觉得愤怒,也渐渐感到了绝望。
因为我知道,暖冰虽然并不消耗我的热量,却不断吸走我的活力,使我不知不觉中失去挣扎和反抗的力量,使我不再感到痛苦和愤怒,忘记自己曾经是一条自由自在摇头摆尾的鱼,把自己当成一颗没有生命的鹅卵石,静静恭候死亡的降临。我觉得这是对我生命的侮辱。所以,尽管我知道自己很难让这冰重新化为水,很难晃动自己的身体,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可是我还是想挣扎,想反抗,虽然会因此而觉得更加痛苦,更加愤怒,也更加绝望。
我不喜欢绝望,因为我觉得这是成为鹅卵石的前奏,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摆脱它,就像不知道怎样摆脱这困境,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暖冰重新化为水。
我只知道,虽然我被困在暖冰里,可是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