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的自信并不同于普通人的自信。普通人寻求旁观者眼中的认同,称之为自信;战士则寻求他自己眼中的完美无缺,称之为谦逊。普通人依赖他的同伴,而战士只依赖他自己。你也许是在追寻幻影,但当你应该追求战士的谦逊时,你却在追求普通人的自信。两者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自信要求对事物的了解,谦逊则要求对自己行动与感觉的完美无缺。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力量的传奇 : 一个现代巫师的故事》
1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唐望了。此时是1971年秋天,我确信他会在墨西哥中部唐哲那罗的住处,于是准备开车一周去拜访他。但是在旅程的第二天,我突然有一股冲动,下午就把车子开到了唐望在索诺拉(Sonora)的住处。我停好车,走一小段路,到了他的屋子,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在那里。
“唐望!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说。
他笑了起来,我的惊讶好像使他很高兴。他正坐在门口的一个空牛奶桶上,似乎在等着我。他安详而带一丝得意地问候我。他脱下帽子,做出喜剧演员的姿势,然后又戴上,对我行了一个美式军礼。他的背靠在墙上,像骑马般跨坐在牛奶桶上。
“请坐,请坐,”他快活地说,“很高兴又看到你。”
“我正准备跑一趟墨西哥中部,”我说,“那我就必须再开回洛杉矶。能在这里找到你,省下了我好几天的工夫。”
“不管怎样你都会找到我,”他神秘地说,“不妨这么说,你向我借了六天时间。这六天你原本必须花在踩油门、握方向盘上,而现在你可以做些更有趣的事了。”
唐望的微笑十分吸引人,他的温情具有感染力。
“你的写字用具呢?”他问。
我说,留在车上。他说我没有那些文具看起来很不自然,叫我回去拿来。
“我刚完成一本书。”我说。
他奇异地注视了我一阵,使我腹部产生搔痒感,仿佛他在用某种柔软的东西推挤我的胃。我觉得快要生病了,这时他转过头去,于是我恢复了平静。
2
我想要说我的书,但是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想听。他微笑着,心情显然十分轻松愉快。他开始与我聊起时事新闻,最后我总算把话题转到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说我回想起了早期的笔记,明白他在我们交往一开始时便给予了我关于巫师世界的详细描述。对于这些早期阶段的领悟,使我开始怀疑幻觉性植物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那么多次要我食用力量植物?”我问。
他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因为你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我想要确定一下,假装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我问。
他走到我身边,轻拍一下我的头。
“你相当迟钝,”他说,“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刺激你。”
“所以那一切都不是绝对必要的?”我问。
“对你而言是必要的,但是有些人似乎不需要力量植物。”
他站在我身边,凝视着他屋子左侧的灌木丛的顶端;然后他又坐下来,开始谈起艾力高,他的另一个门徒。他说,艾力高在成为门徒后只吃过一次心理转变性植物,但是他的进步也许还超过我。
“对于某些人而言,敏感是很自然的特质,”他说:“你没有,我也没有。不过从最终的分析来看,敏感的影响很小。”
“那什么才有关系呢?”我问。他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回答。
“真正要紧的是战士的完美无缺,”他最后说,“但这只是一种拐弯抹角的说法。你已经完成了一些巫术的任务,我相信现在是谈谈一切重要事物的根源的时候了。所以我要说,对战士而言,真正要紧的是达到自我的完整(totality of oneself).”
“什么是自我的完整?”
“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在你的生命中仍然有许多漏洞需要先补起来,然后我们才能谈论自我的完整。”
3
他结束了谈话,用手势表示要我停止说话,显然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在附近。他把头歪向左边,仿佛在倾听。他的眼睛瞄着屋子左边的树林,专注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耳语,说我们要离开屋子去散步。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吗?”我也同样小声地问。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儿,”他说,“一切都很好。”
他带我走进沙漠的灌木丛中。我们大概走了半个钟头,来到一处圆形的空地,没有什么植物,直径大约12英尺,地面是平坦的红土壤。但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是机器弄平的土地。唐望坐到正中央,面对东南方。他指着5英尺外的地方,要我在那儿面对着他坐下来。
“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今晚我们有个约会,”他回答。他很快地扫视四周,转了一个圈子,然后再度面对东南方。
他的动作使我警觉,我问他将与谁约会。
“与知识,”他说,“可以这么说,知识就在这儿附近潜巡。”
他不让我去思索那个神秘的回答。他很快改变话题,语气兴奋地叫我表现自然些,也就是去写笔记和谈话,就像在他家里一样。
这时在我心中最感到好奇的是六个月之前我与一对小土狼“说话”的鲜明记忆。这件事意味着我第一次能够通过我的感官清醒地目击了或明白了巫师对世界的描述。在这种描述中,用言语与动物沟通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译注:详见《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4
“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去谈那类经验,”唐望听了我的话后说,“你最好不要把你的注意力放纵在过去的事件上。我们可以稍加碰触,但只是用来做参考。”
“为什么呢?”
“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去寻求巫师的解释。”
“那么真的有所谓巫师的解释!”
“当然,巫师是人,我们都是思考的生物,我们寻求清明。”
“我一直觉得我的最大错误就是寻求解释。”
“不对,你的错误是只寻求方便的解释,适合你与你的世界的解释。我反对的是你对理性的依赖。巫师也解释他的世界,但不像你那样死板。”
“我怎样才能得到巫师的解释?”
“聚积个人力量。个人力量会使你轻松地进人巫师的解释中,但是那解释将不是你所谓的解释,不过它可以使这世界及世界的神秘变得清晰些,至少不再那么令人畏惧。这应该是所谓解释的本质,但是你所寻求的不是这个,你只是在追求你自己想法的反射。”
5
我失去了发问的冲动,但是他微笑着鼓励我再说话。我所关心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是他的朋友唐哲那罗的惊人行为对我产生的影响。每次我与他接触时都会体验到最怪异的知觉扭曲。当我说出我的体验后,唐望大笑了起来。
“哲那罗是惊人的,”他说,“但是目前谈论他或他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同样,你还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去解决这个问题,等到你有了之后,我们再谈。”
“要是我永远都没有呢?”
“要是你永远都没有,我们就永远不谈。”
“照我目前的进度,我会不会有呢?”我问。
“这要看你了,”他回答,“我已经给了你所有必要的知识,现在需要的你的责任是去得到足够的个人力量来改变现状。”
“你在说谜语,”我说,“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如果你已经告诉了我,那么我一定是忘了。”
唐望咯咯笑了,他躺下来,把手枕在头后。
“你完全知道你所需要去做的,”他说。
我说有时候我以为我知道,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自信。
“恐怕搞错了重点,”他说,“战士的自信并不同于普通人的自信。普通人寻求旁观者眼中的认同,称之为自信;战士则寻求他自己眼中的完美无缺,称之为谦逊。普通人依赖他的同伴,而战士只依赖他自己。你也许是在追寻幻影,但当你应该追求战士的谦逊时,你却在追求普通人的自信。两者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自信要求对事物的了解,谦逊则要求对自己行动与感觉的完美无缺。”
“我一直努力照着你所建议的去生活,”我说,“我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我已尽了我最大的努力,这是完美无缺吗?”
“不是,你必须做得更好,你必须使自己超越自己的极限,永不停止。”
“但那是疯狂的,唐望,没有人能够如此。”
6
“有许多你现在做的事,在十年前你会认为是疯狂的,这些事情本身没有改变,而是你对你自己的看法改变了,以前完全不可能的事现在变成了非常正常的。也许你迟早会成功地改变你自己。在这里战士唯一可能的做法是坚持不懈、毫无保留地行动。你已经知道足够的战士行径可遵循,但是你的老习惯与例行公事阻碍了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否认为写作是我应该改变的一个老习惯?”我问,“我是否该毁掉我的草稿?”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转身望着树丛的边缘。
我告诉他,我曾收到不同读者寄来的信,说我这样把我的门徒生涯写成书来发表是不对的。他们引用东方神秘教义的大师作例子,这些大师对于他们的教导都要求绝对的保密。
“也许那些大师只是放纵于作为一个大师罢了,”唐望看着别处说,“我不是大师,我只是个战士,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当个大师是什么感觉。”
“但是也许我透露了一些不该透露的事,唐望。”
“透露什么或隐藏什么,都不重要,”他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所成为的一切,都决定于我们的个人力量。如果我们有足够的个人力量,一个字就足以改变我们生命的方向;但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即使是最精华的智慧透露给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一点点的不同。”
7
他降低声音,仿佛要说什么秘密。
“我将要告诉你也许是所有能说出来的知识中最精华的,”他说,“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知道吗,就在此时此刻,你正被永恒所包围着。你知道吗,你可以利用这个永恒,只要你愿意。”
此后是一段沉默,他用眉毛示意我发表看法,我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里!永恒就在那里!”他说,指着地平线。
然后他指着天空说:“或者在那里,或者我们可以说,永恒是像这样。”他伸直双臂,指着东方与西方。
我们互相凝视着,他的眼中带着问号。
“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呢?”他问,鼓励我去思索他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可以延伸自己到我所指的任何方向?”他继续说,“你知不知道,片刻即是永恒?这不是个谜语,这是事实。但是你必须能够驾驭那片刻,利用它使你的自我完整永远延伸到任何方向。”
他凝视着我。
“你以前并没有这项知识,”他微笑着说,“现在你有了,我把它透露给你了。但这并没有造成任何一点儿不同,因为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来使用我的透露。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我的话便足以使你达到自我完整,使它的核心能脱离束缚住它的界限。”
他走到我身边,用手指轻触我的胸膛。
“这些就是我所说的界限,”他说,“我们能够摆脱它。我们是一种感觉,一种被关在里头的知觉。”
他用双手拍打我的肩膀,我的笔记和笔都掉在地上。唐望一脚踏在笔记本上,瞪着我,然后大笑起来。
我问他是否在意我写笔记,他肯定地说他不在意,然后移开他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