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云初十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一夜,无量山中惊雷破空,劈开混沌,放眼望去,天空支离破碎,电光火石间,恍如白昼。
山顶青云寺空了主持立在大殿门口,右手捻着佛珠,左手捋着白须,望着闪电落下的地方。那是山脚的一户人家,主持沟壑众横的脸上,一双眼甚是清明,天降异相,必有不凡之人诞生。
“哇哇”,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那户人家传出,欲与雷公一较高下,说时迟那时快,滚滚天雷转瞬即逝,静悄悄的黑夜里只有新生儿的哭声响彻云霄。
风无量乘雷而生,所有人都觉得他必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果不其然,他当真不同凡响。风无量三岁能摇头晃脑倒背出《诗三百》,一字不差;五岁在乡里的学堂舌战众夫子,大获全胜,神童之名远扬。
知府大人听闻世间有如此奇才,星夜接他来城中最好的学堂,力邀多位当代大儒亲自栽培。
风无量亦不负厚望,十四岁那年参加科考,以一首率性洒脱的《少年游》一举夺魁,成为天朝立国三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司职翰林院主事。
自此,他的“天才”、“奇才”之名四海皆知,光宗耀祖不在话下。再加上他本就生得俊美无双,一时俘获无数姑娘芳心,成为她们的春闺梦里人。连地势偏远的无量山都因他而众所周知,游人如枳。
少年得志,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风无量一路行来,无风无雨,如鱼得水,他都觉得自己是福星高照,总有贵人相助,常逢锦上添花。
那时的天朝,河清海晏,天灾不降,四邻不犯。他这个官,当得极为清闲。偶尔陪太子下下棋,为天子拟几封诏书,与大学士论论学,好不自在。
闲来无事时,风无量也会携三两文友,小楼一夜听春雨,高谈阔论歌几曲,琵琶声里红烛晃,罗帐昏昏酒书香。
他喜欢端着酒杯立在窗前,看潇潇夜雨漫天暗,对酒当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年少时的雨,再怎么滂沱,他也欢喜,不识人间惆怅。
02
云初二十八年,帝薨。野心勃勃的先帝胞弟平原王趁国丧起事,入主金銮殿。为保全名声,他留太子性命,囚于深宫中最偏僻的冷宫。
新帝以雷霆手段将太子一党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弄得大臣们敢怒不敢言,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风无量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皇权内斗,与太子也仅仅是棋盘上的交流。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新帝罢官。天赐英才又怎样?还不是被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强权,向来大于才干。
他十八载来顺风顺水,被人们口口称赞,推上神坛,哪有能力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他有才有貌有壮志,偏偏就此一蹶不振,流连于勾栏之间,浅吟低唱。
一日酒醉得深,他步履漂浮,踉踉跄跄,怒目横眉,指着抚琴的歌姬大骂:“尔等手段,岂能稳坐金銮殿?心能安否?”随后倒在软榻,沉沉睡去。
再醒来,圣旨已达,将他贬入奴籍,流放边疆禾城。新君本想杀他泄愤,奈何他早已名满天下,君王不能落个妒才之名,才堪堪作罢。
风无量离开京都那日,舞姬歌女挤满十里长街,挥舞着手帕,含泪相送。
行人交头接耳,说他自甘堕落到这般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才高八斗又如何?终究敌不过权势。手臂上烙下的印记,将是挥之不去的耻辱。他这一生,怕是黯淡无光了。
昔日的天之骄子褪去一身傲骨,给人喂马劈柴。本是拿笔的手,成日握着笤帚刀斧,与他那瘦弱的身形很不搭调。
有时,风无量对着马儿吟诵诗篇,被不耐烦的烈马喷一脸口水。他兀自笑着,讪讪擦脸。
大漠扬尘日色昏,水寒风似刀。在苦寒的禾城,他才知道世上真的可能路有冻死骨,也真的有与狗夺食的小乞丐。露宿街头,饥寒交迫的人,在这个盛世王朝并不少,繁华盖住了不堪入目的百孔千疮。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雨声哗哗,其势轰轰。风无量站在马棚里,看着黑云压城,无边无际的天幕下都是剪不断的线,缠绕在他心间。
他想起了无量山,那里的雨,只是霏霏,悄悄地把山笼在薄纱里,烟波浩渺,远远瞧去,有蓬莱之风。那里的人儿,可还安好?
心有千千结,无人诉离别。他挽起衣袖,看到左手腕的烙印,只有抿嘴苦笑。雨打在地上“答答”作响,他拿起干草添在马槽。
岁月催人老,一晃十载,风无量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是一个喂马汉。
当年起兵夺位的天子病逝,他膝下无子,冷宫里的太子在众老臣的拥护下复辟。一旨诏令,他被赦免。
离家十余年,风无量终于踏上归途。一路向南,陆路连水路。行至雪江时,已然深秋。
西风凋碧树,只剩下枯枝败叶。江阔水清,一叶扁舟独行,渺渺如沧海一粟。落单的大雁滑过天际,雨说下就下,来得猝不及防。
风无量披着蓑衣立在船头,听雨落在江中,似琵琶声泠泠然。
半生蹉跎,余生该如何过?他心里没有主意。
03
再回到无量山,乡音无改鬓毛衰,已没有几个人能认出他。家中老父老母,因思念过度,早几年就离了世。
出走半生,归来时,他成了孤家寡人,茕茕一人。
罢了,没人认识也好,重头再活一回吧。这一次,他只是个普通人。
风无量去乡里的学堂当起了夫子,诗词歌赋,他样样能教。还分文不取,只要学堂管吃管酒就行。
孩子们摇头晃脑之间,学业进步得飞快。乡亲们只亲热地喊他老夫子,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更忘了曾辉煌的岁月。
又是一年秋,风无量应邀去青云寺重书大殿的对联。思虑良久,方才挥毫而就,“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
夜宿寺中,恰逢雷雨。雷声却擘九地出,殷殷似挟春俱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彻夜不停。
他从殿中张望山脚,却被眼前的雨幕挡住视线。眺望不得,空立半宿。佛祖坐下的烛光摇曳,依稀照出风无量鬓角的斑白。
清晨时,雨渐歇。还有点点雨滴坠落屋檐,打在芭蕉叶上,一声声,一叶叶,泯然于僧众晨诵的声音中。
“大师,你终究看走了眼。”风无量在佛前上了一炷香,转身离去。
人生一世,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故事来源: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蒋捷《虞美人·听雨》
【无戒365 第45天】
PS:依据诗词虚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