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十八不是乡村某个孩子按长幼次序随意起的绰号。
许十八是我妈妈。许是她的姓,十八是十八岁的意思。
许十八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之所以说五十多,是因为我实在记不清五后面那个数字到底是几了。我是故意记不清的,好像我记不清那个数字,她的年龄就可以一直模模糊糊地停在那里,她也就一直不会老去。有时想想,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么,但转念又一想,这种欺骗也没什么坏处呀,是可爱的自欺欺人,于是变本加厉地记不清,甚至往小了记,这样下去过几年就可能变四十几啦。
许十八也确实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个子小小,喜欢说笑,还有很多爱好,跳舞唱歌打麻将,最近又迷上了电子琴。这样的妈妈在别人眼里,就是逆生长的吧,所以才会有了许十八这个名号。
我的很多朋友都问,你妈妈一定过得幸福才看起来这么年轻有活力的吧。我都只是笑笑说,是啊,她过得很幸福呢。
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可以,我希望她真的过得很幸福。
许十八出生在新疆的一座边陲小县城里。外婆是广东人,五十多年前因为支援边疆的政策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到陌生寒冷的北方,后遇到打完仗退伍的外公,才安了家。先后生下两儿两女,许十八是第三个孩子。
虽说是第三个孩子,实际上许十八却担任着长女的角色。那时候外公外婆都在忙着工作根本没有精力操持家务,上面两个哥哥又只会打架生事。于是做饭打扫,照顾妹妹的活都落在了许十八身上。外婆回忆起那段日子的时候,语气满是愧疚:“那时候她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每天还要照顾比自己还小的小孩儿,喂饭,扎辫子,每天把她送去幼儿园再自己去上学,晚上回来还要给我们做饭,打扫房间,地没扫干净的话还要被我骂......我也心疼,也不忍,可实在没有办法呀,总得有人承担,有人去做的。”
或许就是因为那些超出年龄的负荷,使许十八在略微发黄的黑白照片里都是一副敦厚的模样。照片里的她肩膀宽宽,两条大黑辫垂在还没发育的胸前,脸庞圆润而平滑,戴着笨重的眼镜,但看向镜头的眼神清澈透亮,充满希望。幼时的我,觉得那很丑很土,所以不理解为什么她却常常捧着那些照片,一脸向往,说:“还是那个时候好啊,虽然胖,但是踏实,浑身是劲儿,不像现在,一点油水都没有,坐久了骨头都会痛。”
许十八是在我出生之后开始消瘦的,并且也不再长胖。体重像坏掉的钟表,指针始终在四十五、四十七公斤之间摇摇晃晃,停滞不前。她总把症结归结在我身上:“你看都是你把我累的,想长点肉都这么困难。”我也顶嘴:“那你得感谢我啊大姐,别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你看和你同龄的人有几个还能穿得上s码的衣服的。”然后她就像个找不到理由反驳的小孩,撇着嘴走开。此刻想来,让她怀念的,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承载的体重,而是什么都不怕承担的年少。
高考那年,许十八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其实只有几分的落差,但那时候是没有复读制度的。所以只好带着一肚子的不甘去了离家很远的一座城市读中专。不甘,也害怕,当时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利,每次放假回家都要一天一夜,中途得转好几次车。最痛苦的是冬天,车上没有暖气,寒风从破旧的车窗一点点往里渗,许十八抱着大大的行李包,觉得自己的骨髓都在凝结成冰。中专毕业,许十八又在那里读了师范,而后留校当了老师。
在学校实习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女孩被分进一件又小又脏的宿舍里,那是座很老的木楼,即使脚步轻轻,也能踩出胆战心惊的碎裂声。可那般艰苦时期,从没人听过许十八哭,或是抱怨。其实她很想哭,很想抱怨的,但每次开口前都心虚:是自己考砸的啊,难道要跟别人骂自己么?于是,许十八只是默默咬着牙,在冬天坐车的时候把怀里的行李包抱得更紧,在爬那栋木楼的时候更小心,把那件又脏又小的宿舍变得干净温馨。同居的女孩问她:“都是些退而求其的事,有必要这么认真,这么拼命么?” 许十八擦着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如果退而求其的事都做不好的话,又怎么去做那些自己想要首先选择的事呀。”
许十八是在读师范的时候遇见父亲的。那时的父亲高高瘦瘦,眉眼清秀,性情内敛,沉默寡言。每天放课后就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在校门口等许十八。而陈十八并不知道他是在等她,她只是看见有个人每天在校门口冲她笑,她走,他也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走。许十八以为他是流氓,然而好几天过去,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仅仅是送她回在学校外租来的住处,偶尔还会掏出几块花生糖,一袋炒瓜子塞进她手里。不知过了多久,许十八才明白,原来,那个鬼鬼祟祟奇奇怪怪的人,是喜欢自己的。
许十八后来说:“他那时候多傻多老实啊,一句话也不说,确定关系了也不敢牵我的手,好像我是什么仙女儿,一碰就没了似的,我就想呀,一个这么珍惜我,看重我的人,肯定会一辈子对我好的吧。”
爷爷是农民出生,靠种地为生,有五儿两女,父亲是老大。所以外公外婆当时是非常反对这门亲事的,怕父亲家里兄弟多,负担重,女儿嫁过去只能过吃苦受累的日子。 然而最终还是嫁了,许十八在自己房里待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只是哗哗流眼泪。直到外公外婆叹着气,松了口,点了头。
出嫁那天,没有摆酒,也没有红盖头。两个人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去街道办事处拍了张照,做了登记。照片里许十八穿了件红衣裳,眼角的笑羞涩又灿烂。登完记出来,父亲终于拉起许十八的手,说:“以后日子可能苦点,但我会对你好。”那是父亲第一次那么明确地对她表达爱意。许十八激动地想笑又想哭,连馆子都没吃,就兴高采烈冲进婆家给小叔子小姑子们做饭去了。
许十八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那句曾带给她无穷力量,让她无比幸福的承诺,变成了种苍白,渺小,小到随时可以推翻,违背的东西的。
是在我出生之前,还是在我出生之后?许十八真的想不起了。
我出生那天,许十八在病床上疼得筋疲力尽。而出乎意料的是,她忍着削骨的痛,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小东西竟然是个巨大的噩耗。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被确诊为先天性脑瘫。医生说,这是终身疾病,一辈子都需要照料的病。
我想象不出,听到这个噩耗时的许十八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是不是还是像离开家时那样咬着牙,不哭不抱怨。因为是自己生的啊,能骂自己么? 我只是在懂事后问了她一句:“当时我那么小,你随便把我扔在哪个地方,再生一个不就好了,干嘛让自己后半辈子都受苦受累?”她白了我一眼,却用很轻很小声音说:“你以为所有人都能那么自私?”
其实她想说的是,所有人都能自私,但母亲不能吧。不是不能,是做不到。
之后很长很长的日子里,许十八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学针灸,学按摩。每天陪着我运动,走路,无论夏天多热,冬天多冷。那时候小,不懂事,只知道累,总想着偷懒。偷不成就哭,我哭她也哭。但擦干了眼泪还是会想着法儿哄着我把运动做完。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许十八托了自己的老师,硬是把我送进正规学校。她跟别人说:“孩子只是身体不如人,脑袋又不比人差,凭什么只配上特殊学校呀?”说得不卑不亢理直气壮,也许就是这份不卑不亢理直气壮让她在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每天把我作业上没能写清楚的字一笔一划修改工整。那时,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夸我坚强认真有毅力,而我知道,他们夸的,从来不是我,是许十八。
那段时期里的许十八,像个不需要任何助力也能不停旋转的陀螺,日复一日,不知疲倦。而父亲,父亲是冷眼旁观这个陀螺旋转的人。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拉着一张脸,和他那些只会喝酒的朋友喝酒,整晚整晚不回家。许十八闹过吵过,但都像用力丢进水里的石子,“咚”地一声后,水面还是水面,什么也没有改变。于是许十八不再吵闹,安静地做好她一直该做的事。她只是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对自己说:“没关系,他不是不想对你好了,他是害怕,是逃避,总有一天他能醒过来,和你一起撑起这个家的。”
等待父亲醒来的日子像云一样从头顶悄无声息滑过去。我从喜欢哭闹的小孩长成懂得沉默的姑娘。许十八依然被劳碌和琐碎吞噬着,不见血,只是瘦。然而她却越发轻松,每天笑嘻嘻,哼着歌,教课,下班。也许她忘了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她没在等了,觉得无论他跟不跟她一起撑,只要这个家还在,还完整。就是好的。
直到,前年,父亲提出了离婚。他说,累了,散了吧。 这一次,许十八没有像以往一样咬着牙不哭不抱怨。积压多年的委屈混在眼泪里,不停,不断地涌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累,所有的重担,所有的困难都是她在扛,她在克服啊;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愿意守护一个哪怕已经名存实亡的家,他却连“灵位”也要摔碎。
可是,没人能回答她。也没人能安慰她。包括我。我是庆幸他们分开的。从小到大我早已厌倦了他们的争吵冷战,厌倦家里冷漠压抑的气氛;我不明白她在哭什么,怕什么,这个家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跟我两个人,有没有父亲的名分又有什么利弊;我只是等,等她像小时候陪着我运动,走路时一样,擦干眼泪后,继续带着我把难做的事,难过的日子做下去,过下去。
我知道那样的等,那样的期待会让她很累,对她很不公平,但是,我等到了。
如今的许十八,已经不会再流眼泪。带着我在外婆家附近买了房子,每天笑嘻嘻和一群朋友唱歌跳舞学电子琴,几个月前还在北京国家大剧院获了合唱比赛一等奖。大家都说,许十八,你真牛;许十八,你过得真精彩;许十八,你真像十八岁。
只有我知道,那些委屈并没有流干净,还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存在着,她不过是在拼命地忽略它们,然后当个笑嘻嘻的战士,拯救生活,陪伴我。
所有人都能自私,但母亲不能。不是不能,是做不到。那么,作为儿女的我们也是不能的吧。我不能希望时光在许十八身上裹一层保鲜膜,使她能长久地不软弱,不松弛,不衰老;不能希望许十八永远像个战士,永远像十八岁那样年轻坚强有力量,永远这么累。我希望她不必像个战士,轻轻松松地脱去盔甲,安安心心地老去;我希望她可以像所有十八岁的姑娘那样,柔弱,纤细,透明,得到爱、珍惜与呵护。所以我会努力让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只有这样,许十八才会真正快乐,真正如释重负,只有这样,许十八,才可能成为我所希望的许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