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罩住了高低错落的山村,即使满天的星星也难以驱散村庄夜的黑寂。山坡下的一个小院,东头的鸡窝里,母鸡张开翅膀庇护着小鸡仔,紧靠着大红公鸡,安然地睡着。西边的猪圈里,不时地响起“吭吃吭吃”的黑猪的酣声,像是向夜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旁边站着一颗枝叶茂盛的桑树,闪烁的星光透过树叶缝隙漏在地面上,只剩下点点暗淡的白影。
窑洞里,一个立柜,一张八仙桌,陈设简陋但整洁。灶台上立着一盏煤油灯,棉质的灯芯沾足了煤油,绽放出一朵橙红色的火焰,跳动着,摇曳着,一丝丝淡黑色的烟雾飘散向窑洞的四处。紧挨着灶沿的土炕上,娘一手抓着鞋帮,一手挥舞着针线,手中的活计一刻未停,口也一时不闲着,不停地说着讲着,长长的土炕上并排趴着大大小小五个娃儿,一个个用手支着腮帮子,闪着像黑玛瑙般的黑眼珠,聚精会神地听着娘讲的故事,“我娘家以前也是我们村儿里的富裕人家,祖上传下来十几亩田地,靠收租过活,我从小虽不算什么千金小姐,但也是衣食无忧的。而你爹家是几代的长工短工,靠着一膀子力气养家糊口。”梳着两根小麻花辫的老四女儿,从小就心灵口快,“那娘怎么会嫁给爹呢?”“哈哈,你个鬼灵精,娘十五六岁的时候,听说城里开始打仗了,一会儿又听说有人闹革命了,反正是世道乱了,再加上年成不好,连着几年闹饥荒,村里的年青劳力都走了,有的去当兵了,有的去城里谋生计了,土地荒了一大片,你们姥爷家也就少了经济来源,虽说有些存粮,但同村的很多人家都在忍饥挨饿,姥爷也不能坐视不管、置之不顾啊,于是把存粮东家一袋西家一碗分给了村民,可是并维持不了多久啊,眼看着土地荒芜,自己家的子弟又养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娇气,所以呀,你们姥爷就特别爱见身强、力壮、勤快的年青人,这不你爹就有了机会!”故事讲到这里,娘不由地停下了挥动针线的手,捋了捋耳边散落的发丝,脸上的皱纹堆出了一朵花儿,嘴眼抿成了几道弯。炕上的娃儿们也嘻嘻哈哈挤成了一团。简陋的窑洞里瞬间弥漫着温暖、幸福的味道,这味道和着昏黄的灯光,穿过窗户上厚厚的麻纸,散向夜空,成为了这黑色夜幕上最温馨的点缀。
这是我的妈妈的娘在给她的孩儿们讲那过去的事情。故事的内容有时会重复,有时会变换,但始终不变的有两点:一点是无论什么故事内容,最终总会落到“身强、力壮、勤快”这几个词,二是故事讲到最后总能赢来真纯的欢笑。在那个仿佛极其遥远的年代,物质基础极其贫乏,却丝毫没有减少爽朗的笑声,丝毫没有淡化浓浓的亲情。
时光清浅,岁月不居。县城附近的川里,横卧着一个村庄,同样的夜幕低垂,同样的繁星点点,不一样的是乡村夜的黑被家家户户玻璃窗射出来的电灯光稀释了些。四四方方宽敞的院子里,不时也会亮起灯,青砖砌成的窑洞里,妈妈在散发着黄亮的灯泡下忙碌着,脚踩着缝纫机,手按着布匹快速移动着,为我们兄妹缝制新衣,两个哥哥的是绿色的军装样式,我和妹妹的是红白格子夹克样式,“针针针针”的声音并没有掩盖住妈妈讲的故事,砖炕上的我们同样并排趴着,用手托着腮帮子,同样闪着黑眼珠,认真地听着妈妈讲那过去的事儿,“你们姥爷年青时身体好,人又勤快,一个人能顶三个劳力。后来被国民党征召去当兵,部队上有一次来了几个日本兵,到处找人比试摔跤,看到姥爷人高马大的,就上来比划,结果被姥爷摔了个狗吃屎。”话音未落,我们兄妹几个已经一边拍手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了。“但事后,爹再也不愿跟着国民党当兵了,再加上牵挂家里的妻儿老小,于是决计铤而走险趁夜逃走。夜深人静,连部队上的狼狗都忍不住安眠之后,他蹑手蹑脚出逃了,跳过一道梁,潜入一条沟,正当他认为足够安全的时候,突然山头的火把通红,照亮了半边天空,人声嘈杂,哨声刺耳,大概是发现了有兵逃跑,吓得爹蜷缩在沟渠中一动不敢动。”讲到这里,我们也仿佛身临其境,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阵虚张声势过后,山沟里又恢复一片死寂。你们姥爷这才慌忙迈开他的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奔走在回乡的路上。于是,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里,我们正在炕上听娘讲故事,突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招弟,招弟,快开门!”当时十二岁的我一下就听出来是爹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一把拉开了门栓。却被闪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只见他满头满身都是灰尘,却是一脸的喜悦,嘴一咧,露出了满口黄白黄白的牙齿,在我还在怔愣之间,爹就一把将我举了起来,于是,窑洞里又响起了一阵捂着嘴巴的叽叽咕咕地笑声。从那以后,家里有了主心骨、主劳力,我们姐妹几个到了上学年龄的就被送到乡里的学校。星期天放假,我们步行十几里回家,第二天爹娘就会带着我们去田地里干农活,娘常说“学了知识,长了本领,但不能忘了劳动,不能丢了勤快。”听到这里,机灵的妹妹鼓着小手掌叫着:“妈妈,讲讲爸爸的故事”吧!缝纫机的声音停了下来,妈妈腾出手捋了捋鬓角散乱的发丝,伴着继续响起的“针针针”声,继续讲起那过去的事情,“你爸年轻时挺英俊的,就是家穷,去和我相亲时,还是借他大哥的衣服穿的,结婚时,牵着一头驴就把我娶回来了,婚后第二年,就去当了兵,当的工程兵,在部队上学会了砖瓦活,退伍回来被安排到了城里的建筑社上班,后来调到了经理部。有一次,我去你爸单位,看到院子里堆着成摞成摞的瓷碗,我想着拿几个回家用,可是你爸偏不允许,说是公家的东西,哪里能拿回家,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不能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好一通批评我,羞得我再不敢提这件事。可你爸对田里的农活一点也不精通,几亩地全靠我打理,好在你们都勤快,不上学的时候都主动地帮忙。”听到这里,砖炕上的我们兄妹四个就开始打着拍子唱起了妈妈教的儿歌“健康是根,勤快是本,要长成大树离不开根本”,然后相视而笑,歌声、笑声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玻璃窗,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这是我们兄妹在夜晚睡前听我们的妈妈讲那些过去的事情。故事里有苦涩,有艰辛,但都被我们酿成了美酒,一家人开怀畅饮。
时光不停,岁月流转。倏忽之间,我也已步入中年。夕阳斜落,暮色笼罩小城,但街上楼房商铺依然灯火通明,路灯一盏不远处又是一盏,路上车灯明晃晃的,一辆驶过又来一辆。一栋楼房内,节能灯白亮白亮的,室内明亮如白天,忙碌了一天的我陪着女儿、儿子斜靠在沙发上,说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们小时候假期特别爱串亲戚,经常会去住姥姥家,村子在垣上,相邻的村子里闹红火,我们就和村里的小伙伴一群一伙的去看热闹,翻山架梁,不辞辛苦,看得十分兴奋,但天有不测风云,往回返的路上天公无情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根本无法继续前行,只好躲进路旁的一些小土洞里,说小是因为人进去不能直立,只能坐下,面对面也只能坐三四个人,但那又何妨,于是那一夜,小伙伴们三个一窝,四个一洞,躲避着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想到,大雨滂沱竟然一夜未停,而窝坐着的我们竟然呼呼入睡了,直到第二天天亮了,云销雨霁,路上清晰了,我们才三三两两,前前后后,钻了出来,竟一路高歌浩浩荡荡回了家。”女儿听着,不由地说:太不可思议了吧!很难过吧!”“那会儿的小孩子根本没有玩具,山坳,河水,大树等等就是我们玩具,一个个一整天的满世界疯跑,钻个洞,淋个雨算得了什么。”儿子歪着脑袋,小眼神里满蓄着羡慕。“还有什么故事呢,妈妈,再讲一个嘛!”我停下摩挲孩子的手,捋了捋耳边散落的发丝,”妈妈参加高考的那一年,正好二舅到了结婚的年龄,姥姥姥爷为了保证孩子们的上学、成家,不辞几十里路,来到一个垣上村里承包了几十亩地,种烟叶,烤烟,希望能多挣一些钱。高考结束后,我独自在家里等着高考成绩的公布,在看到考上大学的成绩单后,迫不及待地坐班车去那个小村子给爸妈报喜,当天夜里,一家人异常高兴,于是妈妈多炒了两个菜,在租住的小院里摆上小桌子,一家子围坐在一起,憧憬着,规划着下一步该走的路。第二天,村子里来了一个戏班子,据说是村民为了还愿专门请来唱戏的,生性爱热闹的我自然不会错过这看热闹的机会。于是,和姥爷一起去了戏院,说是戏院,其实就是破败的庙堂对面的一个逼仄的台子和台下的院子组成的乡间最简陋的唱戏场子。台上演员们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嘻笑打闹着,我虽贪玩,但毕竟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又没有熟识的小伙伴,所以只能安安静静地站着看戏,装作一副很能看懂的模样,一时间竟也有些忘乎所以了,跟着演员摇头晃脑。时间在这喧闹声中消逝地飞快,还没注意到,戏本唱完了,戏台上的灯突然熄灭了,霎时间戏场子里一片漆黑,不认识别人,不熟悉道路的我瞬间被恐惧包裹住,几乎同时一只有力又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近乎战栗的手,噢,原来爸爸一直在我身边。顿时温暖、感动流遍了我浑身的每个细胞。我紧紧地跟在爸爸的身后,一步一步在人群中挪动着,刚才的恐惧早已消散无影了。”我兀自陷入了沉默无语中,仿佛乘着时光机回到了那年那时那戏场,仿佛身子感受到了从爸爸的手掌中传过来的温暖。”孩子们也悄无声息地,只是安静地忽闪着他们清澈的眼眸。
这是孩子的妈妈在给她的宝贝们讲那过去的事儿。故事里的酸甜苦辣,早已被我们沏成了一壶茶,清香萦绕,沁人心脾。
女儿不知何时低低地哼唱起了一首老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声柔美婉丽,拨动着我的心弦,我的心间奏响了一曲动听醉人的旋律。
听妈妈讲那些过去的事情,故事里有沧桑,有变迁,但也有不变的情,不变的爱,不变的精神。正是这些不变的东西,延续着我们的生命,焕发出无限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