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想,青春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好似傍晚时分的一抹殷红,也许好似破土而出的第一波雷笋,当真正能理解青春的时候,他就像回不来的雨季一样消失的无影了。春花、夏雷、秋霜、冬寒,没有逆时针旋转的表盘,也不会有倒着走的路人甲。该是什么样子,也许在下生的那一刻已成定数,我们只是沿着既定好的轨迹去收获沿途不同的风景罢了。相比于父亲,他的青春好似枕木上锈迹斑斑的点滴,有风霜雪雨的痕迹却又依然纹丝不动的屹立在深邃漫长的道路上。
我们家世代以狩猎为生,小时候也曾跟着阿祖做过一段时间的守山人,因为机缘巧合,阿祖结识了几位精通医蛇术的草药先生,之后我们家便多了一门行当——养蛇。因为懂医蛇,所以善养蛇,虽然新奇,但也算的上高危行业了,毕竟经常打交道的都是些毒物。我那时的动物知识都是从父辈们口中得到的,大多都是关于虫蛇、走兽的。
全身体背黑白相间排列,浑圆的脑袋下藏着一对尖锐的前沟牙,腹面污白色,头背黑褐,尾部修长不失灵性。银环蛇这般可爱的模样,谁能认定它就是陆地第四大毒物呢?
因为银环蛇的药用价值极高,每年5-6月份我都要跟随父亲一同进山挖蛇卵。开山刀、铁镐、洋铲、纱袋、米斗外加一面小圆镜,各类工具,自有山人的妙用。
我们在父亲的引领下,爬山涉水寻找每一处不容错过的蛛丝马迹。一个抬手动作,我们停下行进的步伐。父亲似乎发现了什么,我探着身子往前望去,“是一块蛇皮!”我惊呼道,父亲回头给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俯下身去拾起一小撮湿润光滑的泥土放到鼻前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犹如清泉般的微笑,我知道所罗门王的宝藏已经找到了。
寻得一处阴凉地,父亲砍下几片芭蕉叶铺在地上,一个临时窝棚便搭好了。找来几块大青石板,几钎下去,一个简易灶台已然成型。将几段粗壮的株树引燃烧成红炭,把事先准备好的军用铁饭盒裹上芭蕉叶放入红炭中,再盖上干土或细沙,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美味的绽放,那一刻,只觉岁月静好。小时候贪吃的我总是不顾一切,尽情释放自己的“吃货”天性,好几回都害的父亲饿肚子,这也是后来父亲才告诉我的,现在想想当时四肢疲软的父亲还真是羞愧难当。
尽管如此,父亲的把戏才刚刚开始。先由二叔拿开山刀将整片的茅草齐根斩尽,父亲则寻迹找到银环蛇经常出入的洞穴,小叔用铁镐在洞穴两旁挖出大约40公分的两道沟槽,再换用洋铲清理沟道。一支烟的功夫过后,一个工作平面便搭建好了。父亲将米斗左边的沟槽里,右边则放着纱袋及捕蛇用的铁钩,这时的小圆镜派上用场了,利用反光的原理,父亲将一束强光注入洞中。产卵期的银环蛇攻击性最强,而且生性多疑,在强光的引诱下它们会出洞迎敌,这正好合了父亲的意,我把父亲的这般把戏叫做“引蛇出洞”。通常情况下同一洞中会有一公一母两条蛇,但也保不齐会有同一洞中两公一母的情况,但只要银环蛇一露头,父亲便会用铁钩按住蛇头,依数捕入纱袋中。父亲再三检查无其他蛇虫的情况下,便会细心地将蛇卵从洞中取出放入米斗中,再盖上草帽,递到我怀里。一窝蛇卵的数量不定,有的只有稀数的两三枚,有的则十好几枚。父亲这辈的捕蛇人最是懂得自然和谐的规律,每次在取完蛇卵之后都会将洞穴原样恢复,让这些精灵回归自然,期待着下一次的丰收。在银环蛇产卵的季节平均每天都会有20-30枚的收获,两个月下来,便会密密麻麻的排满一大缸。然后等待着孵化,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于我而言,一条条可爱至极的小生命破壳而出,生动活泼;于父辈们而言,几个月的辛苦劳作终于有了回报。
之后的数月,对于捕蛇人来说并不是无事可做的。老舅爷家在离我们村40公里外一个叫圳上的小镇,门前是一处老旧的火车站,样式老旧的好似一块怀表。90年代初是可以买票乘车的,印象中已经记不起车票是什么颜色了,只记得当时是可以从车窗翻车的那种。离车站不远有一处隧道,鹰厦线几乎都依山而建,在机械不发达的当时,着实是靠人力堆出来的,“鹰潭是个好口子”也绝非浪得虚名,这处隧道便是历史的印记。听老一辈介绍,这是当时有名的工兵排——杨树排的杰作,可惜的是,整排士兵为了修建这处隧道无一人幸存。在条件艰苦的当时,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杨树排只是繁星中的一点罢了。为了纪念这一工兵排,这处隧道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杨树排”。
我对火车和大海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一个能带着我去向远方,另一个则让我想要安定下来。每次同父亲来到这片隧道跟前我总忍不住要坐在旁边的阶梯上等待……。火车呼呼而过的一瞬我萌生了又一个想法,要是长大了能当一名火车司机该有多好,想去哪就去哪,不用考虑太多的所谓,做一个形影无踪的浪人。
杨树排的洞顶是一处茂密的杂草丛子,经常能遇到山鸡,野兔飞身而过,当然也是这群毒物的栖身之所。初秋的蝉鸣,相比于不绝于耳的盛夏着实多了一份凄婉,扑面而来的风夹杂着生命干涸的味道,也许只有吐丝的秋蚕义无反顾的像劳作的父辈们一样,为了子女赖以生存的口粮,用尽力气作茧自缚。晚风过处,一阵阵车轮摩擦铁轨的刺耳声音从隧道深处延伸开来,好似无数英魂在撕心裂肺的呐喊。暮光余晖里,望着父亲腰间晃动的麻布口袋,我长舒一口气,安详的一天就这样从父亲结满老茧的双手指缝中悄悄溜走。我常常感慨,也许我才是父亲的守护神,因为有我在的地方,他怎舍得放下,去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