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六日,例行的茶会开始前的午后时分。
“你来干什么?”身形伟岸的金发男人质问,不满地俯视着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他面前,还吓了他一跳的少女,“你要找那个白头发的,他可没来我这。”
“午安,国王大人,惊扰了你真是失敬。”少女一边愉快地嘲笑他的警惕,一边摆出一副尊敬的姿势鞠了一躬。“我这次来可不是想说大的那个,而是想说说小家伙的事。”她看见男人默默集中精神侧耳倾听的表情,于是狡黠地勾起嘴角。
“这几个月你都把他领到你那去了,现在来找我说什么?”男人特地说。
“嗯,你一直做的很棒,说到做到,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所以呢,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今天的茶会将会提前结束,因为小家伙今天就要毕业啦。4点28分,他会到他的朋友Frank的房间找他,而那个时候他的朋友的确会在房间里,同时在场的还有你。”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Usher先生,你愿意成为人心的考验者吗?”
自那件事发生之后,Hya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
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错,被负罪感和无力感拖住手脚,我也始终没能主动上前对他开口解释。毕竟我连他到底想了什么,自己应该解释什么都没能考虑明白。
到了二月十三日,那个日子,我终于逼不得已去图书馆找到了那个连我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人。第二组组长,被大家昵称Tony的那个中年人就坐在长桌的一角,像往常一样在读一本书。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在昏黄的台灯光里,他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卷,鼻尖上驾了一副正圆形镜片的小眼镜。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从书上移开视线,冲我点了点头。
“晚上好。”我怕他又低头看起书来,便急忙打了声招呼。
“来看书的?挺少见嘛。”他咧嘴笑了笑,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就坐下了,他也搁下书,摘下眼镜望着我。也许是见我瞥了一眼他放下的那本书,他又擅自补充道:“这个?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最近这么和平,搞得我也想读点古老的东西了。你想看么?骑士传奇,斯宾塞的《仙后传》。呵,那里面还有两种不同装帧版本的,他们可喜欢送这类的过来了。”
“不,其实……我来、只是想找您的。”我因为说不出想看的书有些不好意思,“也许,下次,我借来看看……”事实上,我和这个人单独谈话还是第一次,虽然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也经常有接触的机会,但这样面对面和他聊些什么却是从没有过,何况还是要商量那样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我不由得比往常面对他时都紧张了许多。
他也自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就来找我?嗬,这是吹的哪阵风!不过先不提这个,你管我叫‘您’,还是我听错了?”
“不,我是叫了,有什么……不妥吗?”我对他的关注点有些疑惑。
“还是免了吧!不过,为什么?”
“哎?为什么用敬称?因为,您是组长,还比我年长啊。”
“可你也是组长,年纪在这地方又不管事儿。”他有点懒散地拄着脑袋,嘴角那根烟卷在他说话时一抖一抖的。
“虽然是这样,但大家都说我根本不像个组长,也不做组长该做的事,实话说,我自己都渐渐忘了这回事了。”
“哦?等等,这可不能当没听见。不像个组长是怎么回事?”他扬起眉毛,摆正了脑袋。
“就是,您、你肯定也知道,好长时间我都没带着组员、干原来那些事了。” 他并没有露出理解的神情,仍旧盯着我看,我忽然觉得他的穷追不舍有点可怕,也许来找他询问那件事根本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就是说,带人干那些事,就是组长该做的?咱们的小册子上这样规定了吗?”
“不,没有,可国王大人……或者说,我们是第三组,我们向来就……负责干这个。”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表达来,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是显得那么蠢。
Tony叹了口气。“这一点你倒说的对,孩子,的确这儿的每一群人都有各自的作用,一组被人尊敬,二组被人使用,四组被人畏惧,而你们则负责被人厌恶。啊,这是我说的。但你就愿意么?你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么?”
“我知道了,我会保持现在的样子的。但是Tony……”
“嗯?”
“首先我不是孩子,我已经26岁了,还有,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一边顾虑着时间,一边放弃礼仪试着说的直白了一些。
Tony注意着音量大笑了几声。“抱歉抱歉,我的老毛病。好了,你想来找我说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不要东西。其实,我是来跟你商量我跟Hyacinth的事……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哦?那,为什么选了我?”Tony又扬起眉毛,饶有兴趣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什么具体根据,只是觉得你帮了我们很多忙,最开始就你送他那把梳子……”
“嗬,那件事啊!那事也不是我的主意,你知道我们组的Robin吧,是那孩子说的。他一听说是给要你的,就在我耳边嚷嚷,送给他吧,就送给他吧!”第二组的Robin,也就是那个总来给我理发,还爱说“什么呀!”的Robin。我这时又发现,Tony似乎有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做孩子的习惯。“老实说,要不是那孩子我也真不会像现在这么关注你的事。你还记得你在这儿第一个强暴的人吗?”
脑袋嗡的一声,心脏顿时揪紧了,我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个词来。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只是接着说:“那就是Robin。那时候他已经是我们的组员了,但我想Usher那家伙是故意的,总之,这姑且是我的猜想。过了几个月那孩子终于忍不住跟我聊起这事,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在意你在意的不得了,说你那时候一直哭,哭的简直好像你比他还难受似的。然后仗着我听他讲了故事,他就一个劲催我去打听你的事情。我烦了就问他,你自己给人强暴了,怎么倒跟什么事儿没有似的?他就一边装着委屈一边大喊,什么呀!那可是吓死我了!然后我就想,还真是有这种人啊,这种傻孩子。不过论手艺他可一点儿也不傻,绝对一流,几乎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目视桌面上自己绞紧的双手静静听着,这回连打断他的话头都做不到。我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在这个很可能永远留在我认识之外的事实面前,我什么都不是。我所拥有的也许就只有让它在心中慢慢沉淀的资格。
“但是我也知道,你们现在关系也挺不错的,尽管没几次说话的机会。他一跟你说完话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还老带着那么点害羞劲。这就行了。来,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几乎得感激Tony自己给了我说话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凭我自己也根本明白不了Hyacinth的想法。一星期了,他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当然,因为发生了那种事,那也怪不得他,可原来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过……”
“条理,孩子,条理。”
“对不起。我……”
“先从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说吧。”
“好的。嗯。这全是因为一星期以前,Hyacinth看见……不,那天下午,国王大人在工作时间结束后来找我,就把我带回自己的房间去。我也明白他要什么,反正就跟平时一样,我们没有去户外活动,就只是说了些话然后、做爱。然后就在中途,不,是快结束的时候,Hya、Hyacinth,我听见他在门外叫我的声音,他见我没去活动就来找我了,也许是怕我生病了,接着他自己打开门,嘴边说到一半的话就断了,我对上了Hyacinth的眼睛,我没看国王大人,但他也没停下动作,然后Hyacinth就用手捂住了嘴,我记得那个动作,好像要吐出来一样紧紧捂住了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样一副表情,但他就那样看着我几秒钟,也可能有一分钟,我不知道,然后他转过身飞快地走了,几乎是跑一样快地走了,再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一鼓作气说完,停了一下等着Tony的回音。
“嗬,Usher那家伙还真讨人厌。”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很难想象世上能有这么凑巧的事,偏偏哪里不好非要在你房间里,还非要让你在下午的放风时间缺席。不过,这最多是我的猜想。话说回来这个Hyacinth,简直跟这个傻乎乎的Redcrosse[1]有的一比,”他用指关节敲着结实的书皮说,“被Archi什么的魔法师[2]给设了一局,立刻就当了真,跑的远远的,也不知道作者早就把他的罪过变成敌人摆在他眼前了。咳,抱歉抱歉,看我又扯到哪去了。好了,我先来确认一下,你想知道的是Hyacinth在想些什么,还有你应该怎么办,对吗?”
我点点头。他于是抬手取下一直叼在嘴边的烟卷,把它摆放在了桌面上。
“好。那么现在开始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知道答案,你要如实回答,要是不知道,也要先仔细想想再说。希望这样一来你就能理清点思绪,我的工作也能顺利完成了。”我再次点了头。他就以和刚才大相径庭的严肃表情面对我,开始了提问。
“首先,Hyacinth过去是否实际见识过人与人做爱的场景。”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题的客观性吓了一跳,“但他是医生,还有女朋友……”
“那么,男人之间的呢?”
我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场景,可这客观的语气救了我,我也尝试用相同的态度回答他的问题:“我所知道的,只有一次?但不如说,就算见到也会立刻上前阻止,他就是那样的人。”
“很好!那么接下来,他知道你和Usher的关系么?嗬,这个可以跳过,这么些年再怎么说也该是知道的……”
“不,我确实一直没有告诉他。也许是没有契机,也许是单纯害怕……可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是这样,我想他应该会来亲自跟我确认……”
Tony愣了一下。“你说他不知道?这还真是没想到。那这不就是原因了么?”
“是这个?但是我不明白,原来我对他做了那么可怕的事,还有他知道了我的过去的时候,甚至那天在活动场上的时候,他都向来是试着理解我,会听我说话的呀。对,就是这样,这不像他,我认识的他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不明白了,才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嘘,孩子,冷静点儿!”Tony依然蹙着眉头,但是笑了笑,“我大概知道个所以然了。”
“这就知道了!?”
“大体上吧。但我还需要一些细节。按你说的,当然我自己也看见了,他那样子,善恶观总是比别人严格的多吧?他恐怕是把你当成一个纯洁的人喽。啊当然,你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可他能当做证据的是表象。不过你何必怪他呢?你看,你自己刚才的困惑,就好像在指望他是一个完美的,绝对正确的人一样。你啊,对他的要求太高了。这和他想象的你比实际的你更加纯洁,不是一个道理嘛。”
我安静地听他说着,既插不上话也无可辩驳,Tony就自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好了,那么我问一个细节问题。在Hyacinth进来的时候,你和Usher两人是怎么样的姿势?”
我的呼吸就一时梗在了喉咙里。
“这、Tony、为什么……这真的有必要吗?”
“对我描述这些你觉得羞耻吗?”
“那、肯定!而且我不明白这问题的意义……”
“呵,这怎么行呢?你对着我这样一个完全中立,不和你有任何权利和利益关系的人都说不出口,一会儿还怎么去和你的Hyacinth解释清楚?而且你放心,我在正经事上是不开玩笑的。你说意义,我不知道那对你跟Usher来说重不重要,但是对Hyacinth来说肯定是重要的,而且说不定是最关键的。来,说吧,你刚才都答应我要如实回答了。”
我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忆起来,又老老实实地讲了出来:“我,我跨坐在国王大人身上,他躺在床上,而我是坐直的,两手撑在他的胸前,膝盖跪在床面上……就、这样?”
“你面朝哪儿?”
“嗯、朝门,所以我才对上了Hyacinth的眼神。”
“很好,最后,这姿势是你还是Usher决定的?“
“当然是他!”
“啧。”Tony咂了一下舌,“这回猜想应验喽。Usher那家伙,干这种事有什么……咳,不说他了。这样你明白其中的差别了吧?”
“不,我还没……”
“哈哈,算了,时间有限我也就不出谜题了。这么说吧,最根本的差别就在于主动还是被动,有意还是无意。在Hyacinth眼里,过去你在他所厌恶的行为中一直都是被动的一方,不管是你听从命令带着组员去强暴人,还是你被人欺辱被人惩罚,都不过是这个可恶的行为中的被害者,他自然会站在你这一边,理解你,同情你。你再看这次呢,他一打开门,眼前就是你骑在Usher身上,气喘吁吁地扭动腰身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贪恋快感的下流胚子。好啦,你别在意,我是说的直白了一点,可这的确是他眼中的事实。他原先的假设被打破了:你原来根本不是被迫,还享受得很呢。老天,多么下作,多么可怕呀!这就是他在想的事情。到此,第一个问题解决完毕。”
我只能呆坐着听他说完,整个大脑被羞耻烧得滚烫。
“那,也就是说……”
“嗯,第二个问题。方法其实相当简单: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让这一切发生的是谁,他又多半是有着什么目的才这么做的,这可就不只是猜想了,而是有了结论。你去找到Hyacinth,跟他说:你误会了,这一切都是国王大人设计好的,我根本不想跟他做爱,只是被迫听从他的要求做出了那个姿势而已。Hyacinth一定会相信你,使劲向你道歉,然后按他的性子,也许又会当机立断地去找Usher要求他放你自由吧。然后,也许Usher就真的听了他的话,不再找你当床伴了,你也就不再是第三组组长了,你的组员们也就得听别人的话了。”
我听着这些句句属实的假设,只是胃里一阵难受。
“我不是说这些都会发生,我也不是神,做不了什么预言。我只是想说,你对他的解释将会影响很多事情,因此你要想好了,而且,要说实话。”
“想、好了?”
“是啊,想想你和Usher之间的性行为,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到底是被逼无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心态,留在他身边的?”
这决定了一切,Tony说。他仍旧是这么直白。可我正需要他的这种直白,也必须感谢这种直白,因为在此之前,我就从没有料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成为一个问题。
“我不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Tony替我说了下去。“你不觉得有必要反抗吧?或者在我看来,你确实还挺喜欢的?”
“我不是喜欢!但……也,不反感?”
“呵,你啊,喜欢又有什么不好?那,换句话说,你觉得保持现状是最好的,对吗?不如我这么问你:在你和他的关系中,你觉得值得维持下去的是什么?是你的身份地位?特权?被保护的感觉?还是?”
我随着他的设问开始思考,而在思考答案的同时,我也终于开始理解这一周以来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到底是什么。
“都不是。”我说,“这些附加的东西都无所谓。”
“哦?也就是说?”
“我并不反感的是那个行为本身。或者说,我也许,是喜欢的。”不知为何,面对Tony我几乎能面对所有关于自己的真相。
“能说出理由来吗?”
“……能。”
“好样的。那我就不多问了。你想到的理由和我们聊过的这些话,接下来也去对Hyacinth重复一遍就好。”
“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
“对,解决了。可能是好的结果,也可能是更坏的结果,看这样子,也许坏的可能性大……但你也只有这些不是吗?他面对的是你,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呢?”
“是这样……嗯,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谢谢你,Tony!真的谢谢你!”我从桌边站起身来,“告诉我你要什么报酬吧,我一定……”
“得了吧,别在这时候提什么报酬了,多煞风景。”Tony笑了,又叼起了软塌塌的烟卷,并没有站起来,“这次可是义务劳动,你就老老实实快去吧。”他又伸手拿起了书。
我也就迅速离开了图书馆。我必须在点名之前找到Hya,实事求是地告诉他我所得出的结论,然后讯问他关于今天这个日子的计划,而后者才是我眼下必须完成的目标。
在Tony面前的冷静迅速消退了。现在我必须面对的只有Hya和那个最坏的可能性。
身体在发冷。向前迈进的大腿打着颤。这个身体的本能所道出的现实正在和我脑海中强大的否定做着斗争,就好像白血球在和病菌作战时产生的高烧一样,让整个自我痛苦不堪。但这斗争必须立刻结束,也将会立刻结束。因为我的结果显而易见,虽然这个结果本身和斗争时的痛苦一样,也将带给我巨大的折磨。
可我必须去,必须以我全部的真相向他坦白。
理应是同样的行为,我理应和对Jayce一样抗拒一样憎恶。但是放在国王大人身上,我其实从未觉得被逼无奈。因为他与我做爱的时候,就只是做爱而已。我只知道在Jayce面前我觉得痛苦,在那些人面前我感到耻辱,在Hya面前我其实害怕,而在他面前,无论我做出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姿态,我只觉得无所谓。这无所谓便是我的自由。这自由,就是他给了我的,我来到这里最初的快乐。因此我既不厌恶与国王大人一起,也不怨恨他对我做的事。
我正是要把这个结论原封不动地告诉Hya。
经过工厂楼下的时候,周围已经见不到任何人影。晚餐后的自由时间还剩下一些,工厂却早已休息了,一层的走廊里已经只剩暗黄的灯泡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给头顶生锈的铁管和角落里遍布的阴影赋予了些许活力。一切都如屏息一般寂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洞的两壁间杂乱无章地回响着。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自己迷了路。分明是这样一条每天经过的笔直的走廊,我却发觉我不认识关于它的任何东西,不管是这仿佛永远延续下去的长度,还是这散发着金属气味的寒意,我都没法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任何依据。但我知道这不过是错觉。
我又想起了Robin。我知道他的样貌,他的笑容,他的口头禅,可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关于他自身的任何事。
同样的也许还有Hya,还有关于今天这个日子的记忆。
我又仔细回想,然后发现我还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他的声音,他最后的那个嘱托。但这些终究变成了一个日期,就好像我身上的所有体验、质疑和挣扎终究会成为一个单纯的结论一样。那么,这样的一个日期,还有多少关乎那个人本身呢。
走廊的终点到了。宿舍楼里忽然亮起的视野使我不得不再次小心地将双眼眯紧,然而那一刻,视线所及之处却正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他站在道路的正中央,仿佛在等待什么。
“Hyacinth。”我深吸一口气唤了他的全名。他的肩膀震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了。
他的表情是我所不熟悉的,带着一种审判长等待犯人自白的冷漠与耐心。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承受住他的审视,然后竭尽全力开了口:“关于那天的事,我有话想告诉你……”
可他不等我自己说下去,就开口问:“那种事,你一直在跟Usher做,是吗?”
“是的。我没有告诉你,但是……从我到这里以来,就时不时的。”
我感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问:“那是你自己情愿的,对不对?”
“嗯,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被逼无奈,甚至也是感到快乐的。我直到现在才想清楚,所以我想,我得全告诉你。”我感觉得到自己紧紧捏着衣角的手指冒着冷汗,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国王大人……和过去囚禁我虐待我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之所以不反抗他,的确是……”
“是吗,我想也是。”Hya突然别过脸去干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我还没有连贯起来的话。“可你现在出来肯定我的想法,又能怎么样呢!”他突然大声喝道,“既然你自己想清楚了,干嘛不回去找你的国王大人,倒要来跟我做什么坦白!你何必对着我折磨自己!去跟他说啊,他才不会像我这样觉得反胃,肯定高兴得很吧!”
“Hyacinth!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不一样、你是——而且今天——”
但是在我说完之前,Hya已经转过身飞快地朝楼梯口走去了。
“今天,能为Ian唱首歌吗……”我对着面前的虚空静静念出没能传达到的话,同时知道我把一切全搞砸了。
不,说不定这才是应有的结果。就算二月十三号的今天是Ian的忌日,就算我还记得这个日子,被我这样一个人记住说不定只会玷污它罢了。
现在我只得让自己发麻的两腿迈步向前,如同机械一般向异常遥远的房间走去。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只有脚步使阶梯的铁板发出的“铮铮”的响。
Hya的背影已经远去了,他的步伐一定和往常一样坚决而利落。这样想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好像总在望着他的背影。他总是走在我的前面,向着某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去完成某件事。又不知从何时,大约是夏天过后,他就渐渐不再面对面和我单独说话了。他只会出现在大家中间,出现在重要的事件中间。过去的我一定会感到担忧的状况,现在的我却已经默认成了自然。因为现在我知道,我既没有担忧他的资格,更没有感到不满的理由。他在做的都是重要的事,我们所做不到的事。
这样一来,就还有一点让我无法释怀——我竟已经,想不起来Hya过去的样子了。
在我终于越过铁板单调的声响,回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却看到Hya正倚着门边的墙壁站着,脸上是一副难以读懂的严肃神情。他看见我过去,竟直起身来,仿佛就是为了等我才站在那里似的。
“Franky,”我打算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却听到他直截了当地叫了我。“你刚才,说了什么?”他问道。
我不得不在进屋之后停下脚步,再一次面对他站住。
“刚才在我走了之后,你说了什么?”他又问。
“我说,为Ian唱首歌吧……对不起,我知道轮不到我来提醒你Ian的事,我就只是,就是那么一说。”我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他站着不动,沉默了一阵。
“其实我听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在走到这里之前都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Franky,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既配不上你对我的真诚,也配不上为Ian唱歌。”
“Hya?”
“是的,我忘了。哈哈,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还记得我自己跟你和大家说,说什么我们一起来记住他吧,这样他就永远活在这里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还谈起他,讲了各种各样关于他的趣事,可刚才我在听你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然要迟疑一下。
“Anias跟我说,‘只要时间还在继续,事物就无法逃避失去。而只有遗忘才可能使人类在丧失中正常地生存下去。但就算如此,也必须有人担负起铭记的痛苦。’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指的是我。真不可思议,也真可笑,是不是,我忘了自以为只有我才能记录的事,而真正承担了它的却是你。而这样的你却跟我说,轮不上你来提醒我……”
“是,没错,可我说的也是事实,对不对?”突然有一阵莫名的怒火从胸腔里窜了出来,我的声音在我无法控制的震动中带着一种绝望的恐惧,“就算我记住了又能如何,像我这样的人!你别再说了Hya,你别再跟我承认什么错误了!你看看我,看看这张床!像我这样一个让你都觉得反胃的人,记住了一个人死掉的日子能有什么用!”
“现在你想起来就行了,”我伸手试图推他出去,“你回去吧……”
但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不行,”他说,把我的手腕抓的死死的,“求你听我说完,再忍耐一会儿听我说完——”
“不错,我看见你和那个场面,就扭头走开了。因为我觉得它愚蠢、低级、下作。但这并不是第一次。我发现自己觉得这里的许多人和许多事都同样愚蠢、低级、下作,所以我干脆扭头走开了,干脆不和你们呆在一起了。到哪去?对,去那个茶会。在一个精致整洁的房间里,跟一个和我一样有特殊能力的少女谈论你们永远不会谈起的话题。”
“可你……不还是给我们唱歌,治病,也还帮了许多人吗?”
“不,你再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常说什么?”
“曾经说?”
“不,根本谈不上什么曾经。不过就是两年前,一年前的事。我总是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啊,我当然记得。”
“没错,你记得,你们都记得。忘了的是我。哈哈,我忘了的东西可真不少。你说我唱歌、治病、偶尔帮帮别人。然而只不过是一年半载,我就把这简单的事实变成了自满,好像那些都是什么慈善,什么恩惠。我渐渐觉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比你们都……纯洁,都高尚,我思考的是深刻的东西,做的是重要的事,因此我就可以评判你们,可以蔑视你们,还可以拯救你们。”
“可事实上,不就是这样吗?”
他并不理会我的意见,只是继续说:“而现在竟然轮到你了。我竟然在你面前扭头走开,因为什么,因为厌恶!我又有什么资格!明明你在心里牢牢记着重要的东西,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只顾记得自己的丰功伟绩了!”
“你怎么不生气呢?你怎么不质问我,骂我是个骗子?唉……Franky,你,你总是能成为我的界限。让我逃跑也是,让我决心改变他人也是,现在,让我重新认清自己也是。所以啊,Franky,你要记住了,到了这种时候,你就得这样做——”他举起我的一只手,在我还未理解他要做什么之前——“对着这儿,干干脆脆、痛痛快快地,给上一巴掌!”
手掌狠狠地抽在了Hya脸上。他没有躲闪,却在一瞬间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
“你、干什……!”我不得不用难以置信的责难的目光瞪着他。
他放开了我开始发热发疼的手掌。掌心的疼痛和热度流进我的体内那团快要爆裂开来的温暖,然后从喉咙窜出来,变成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哽咽。眼泪也就一滴又一滴地往外掉着,使我不得不别过身去。啊……说什么质问什么界限,我又该责难他的什么才好?在他身上让我钦佩的地方太多,剩下的也全都是苦涩的怜爱。
“别哭呀,Franky。”他不慌不忙地走近一步,轻轻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你有这么做的资格。就算你和我一样做错过什么,就凭你这一生受过的痛苦和侮辱,还有你现在站在这里的样子,你就有这么做的资格。将来无论多少次都是。”
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Hya的眼睛。那漂亮的湛蓝色已经沉静下来,闪烁着温柔又带点忧郁的光泽。
可我不甘心输给他的温柔,“这些话应该还给你自己吧?”我试着对他笑了,把他的双手从肩上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那就去怀念他吧!今天晚上,用你自己的方式——用只有你才做得到的方式。”
Hya稍稍吃了一惊,然后也笑了起来。他有些羞涩地挣开我的手,笑着说:“哈哈,说的也是……真是被你将了一军。好啦,放心吧,Franky,我会歌唱的!我已经几乎能想出曲调来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嗯,也就是回到最初的话题——谢谢你告诉我实话。”
“啊,那,也就是说,你肯原谅我,了?”我又不自然地紧张起来。
Hya责难地瞪了我一眼,“都说了,是你应该原谅我吧。只是……那个,你说你感到快乐,那是真的……?”
“嗯,是的……”我被他这莫名的吞吞吐吐弄得有些糊涂。
“那、那是什么感觉?”他眨着眼睛,突然像个问起禁忌话题的孩子。
“哎?就是,身体的,嗯,性的,快感,还应该有别的什么,吗。”
“我不知道呀。”他几乎是有些懊恼地嘟囔了一句。“做爱跟强暴是不一样的,这是肯定的,可是快感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Hya?你难道还没有经验?啊,我不该说这种话的,对不起!但你没和你爱的女孩……做过类似的事吗?”
“没有。但是我接过吻。是她过来吻我的。她还抚摸了我的身体,我也就学着做,只是这样。然后……我们就分开了,我就到这里来了。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短,可就算有时间,我也……不,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应该知道。我们不一样,这是事实。可我却不能站在你的角度看你的世界,这是我的不好。最起码,我应该相信你的。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其实应该能更客观地分析……我应该好好地问你所有事的!”
“所有、事?关于,那个?Hya,你确定你真的调整好心态了吗?”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Tony的预言应验了。要不是预先对他讲出了我绝不可能对他人描述的那些话,也就更不可能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回答Hya的各种追问了。
还好有例行的点名把我从他提问的暴风雨里拯救出来。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等待着熄灯。
再接下来,那个时刻到来了。这个夜晚又将是属于Ian的了。
我静静坐在床边,带着一丝欣慰听着墙壁另一头满是象征意义的脚步声。
“各位同学,晚上好!”Hya开始了他的开场白,“又是一个星期天,但是很遗憾,今晚我不会唱你们任何人点的歌,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两年前的这个时刻,我们的一位朋友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名叫Ian Bring。如果各位都能清楚地记得他和那时发生的事,我这首歌也就对你们失去了意义,但是至少对我自己来说,这意义还绝不会消失。”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两年前的这个时候,Ian留下了一个愿望:‘让我们的歌声一定继续下去’;而现在,我在实现着那个愿望的同时,也在这儿留下另一个愿望:‘我希望大家都能够记住,永远的记住,那些曾经在这里的人,和有朝一日将会离去的人。’这样从今以后,就算我们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中,也一定会有人记得我们曾经存在,我们曾经就在这里,确确实实地生活过。”
这时,突然间,在我门口不远的地方响起一阵有力却无心的掌声。
接着,我听到了Hya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Hyacinth Summer,”是大叔的声音,他叫了Hya的名字,“你的歌用不着唱了。来,跟我到101去,我有话告诉你。”
整栋楼内一片死寂。连Hya都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凝结了,喉咙被什么阻塞住,无法好好完成呼吸的任务。
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歌唱,许下的相同的愿望,相同的不合理性,还有,即将发生的相同的事件。再熟悉不过的重演让这个地方本身都不寒而栗。
“请问,我可以唱完这首歌再去吗?”我听见Hya礼貌而冷静声音问。
“哼,”大叔笑了一声,“我说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就这样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我能够认知的范围之外。
转瞬之间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焦急与恐惧,我的夜晚也就这样开始了。
[1] Redcrosse:前文中提到的,英国诗人Edmund Spenser 创作的史诗/寓言/骑士传奇《仙后传》(Faerie Queene)中第一部的主角,仙后的骑士之一,象征神圣。他受仙后的派遣和公主Una(象征真理)踏上消灭恶龙的旅途,途中投宿一户人家,不料主人是个黑魔法师,在Redcrosse睡着时召唤两只精灵,让他们分别变成Una和另一个男人的样子同寝。Redcrosse被魔法师叫醒见到此景,深感痛苦和愤怒,即刻抛下Una独自继续旅程。路上,Redcrosse又遇见名为Sans foy (法语,faithless,没有信仰的) 的骑士并与之战斗,而这个骑士在寓言中正是他对Una的不信任(faithless)的化身。
[2] 指Archimago,黑魔法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