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熄灭,老窑主张佩御戴上手套和口罩,轻轻转动开启阀,窑门缓缓启动,又一窑钧瓷问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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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批观赏瓷盘,小而窄的底座,轻盈地托举着宽敞的盘身,像一朵朵盛开的喇叭花,又像一把把展开的折扇。
经过1000多度高温窑变的钧瓷,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在这一窑成品中,张佩御挑剔的眼光一下子就看见了它——那只一半红色一半蓝色的盘子自有一种流光溢彩、与众不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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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拿在手上细细审视,这位陶瓷工艺大师却无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从正面看,盘子窑变的效果简直是万里挑一,盘身是海天一般深沉又明净的蓝青,但翻转过来,盘身的底部,却有一滩杏儿大小的圆锥形流釉,釉面下部呈天鹅绒般细腻雍容的鸡血红,上部窄窄的红色上透着几丝分散的月白,那月白,也纯洁华贵的奇怪,猛一看,像是红天鹅绒上覆盖着几缕尚未化去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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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佩御对着手里的盘子,惋惜地说了句:可惜了啊,要不是这点流釉毛病,你可是我这辈子做出来的最美的盘子了。
这是张佩御亲手烧制的最后一窑成品,他已经快80岁了,儿子在外跑业务、耐不住性子做瓷,孙子张晓钧倒是个沉静有主见的孩子,自幼对爷爷的手艺感兴趣,蹲在作坊里看爷爷拉胚做瓷,一呆就是半天,这一老一少也最对缘法。张晓钧夏天时候刚从景德镇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就被爷爷叫了回来:爷爷要把这个家窑交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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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祖业是好事,按说张晓钧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应该很开心,但是最近,这爷孙俩有点杠上了,原因是孙子想去东京工艺学校攻读硕士,爷爷却不同意。
男人之间的分歧,往往并不像女人之间的吵吵闹闹和怄气,他们仍然不动声色地忙着每天的工作,但是默契少了、分歧多了。
张佩御严格遵循着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他的窑里之所以出的精品、珍品多,完全在于他的挑剔和严苛,他的选瓷标准是非黑即白的二分法:不是精品珍品的就是次品、废品,而次品和废品都要毫不留情统统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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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家人不舍得碎掉想保留下来的,被他发现也得忍痛割爱给毁掉,但孙子张晓钧对爷爷的做法并不认可,他觉得那些因为一点点瑕疵就被碎掉的瓷器太可惜了,在他眼里,每一件瓷器都是有生命有魂魄灵气的,就像人世间,没有了芸芸众生的平庸,也就无所谓精英的卓尔不凡。他给爷爷讲过维纳斯雕像的残缺之美,但爷爷说,维纳斯是啥,残缺就是残缺,哪还有什么美?
爷爷最后亲自烧制的这一窑盘子,老人家只留下了三个,其余的包括那件有流釉瑕疵的,全部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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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准备碎的一瞬间,张晓钧的目光深深不舍地盯着它,忽然间仿佛就听见那只瓷盘发出了一声呻吟叹息,不是仿佛,是真的叹息声:这是盘子开片的声音。
这声音对张晓钧来说太熟悉不过了。他自幼就是在摆满钧瓷的屋里,听着这种清脆悦耳的声音入睡、醒来。
一件钧瓷自出窑后有长达80年的开片期,瓷器静静守候在那里,遇到知己赞誉或者欣赏的目光,才会像子牙遇到伯期一般,奏鸣似琴如铃的开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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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开片后形成的看似锤击、触之无痕的冰裂纹、菟丝纹、蚯蚓走泥、鱼子纹等,在张晓钧眼里,就是一幅幅天然自成的神妙画幅。他觉得自己天生与钧瓷有缘,怎么看怎么喜欢。
因了这一声叹息,张晓钧决定违逆爷爷的规矩,保留下这只盘子。但爷爷就站在他身边,张晓钧知道爷爷的倔脾气和严厉,他灵机一动,对爷爷说:“展厅里桌上的香罐,正好缺一个盖子,不如用这只盘子盖上,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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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看了孙子一眼,未置可否。张晓钧就赶快将这只盘子拿起来放在一边。碎完剩余的盘子后,他将那只盘子带回展厅,倒扣在香罐上。
窑既交给了孙子,张佩御有空的时候,就坐在展厅桌子前喝茶。他的目光也会长久地被那只盘子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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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辈子精益求精、追求完美无缺的大师,甚至有时觉得这一块瑕疵作为瑕疵,也实在是完美的不能再完美了:它乳光莹润,似玉胜玉,质地淳厚,色彩奇幻,意境幽远,实为天成。
张佩御细细赏罢,常常会夸一句再叹一声惋惜,这只盘子就这样在一咏一叹中裂出了三年的时光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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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位香港客商辗转来到这个山岭起伏、群峰环抱的千年古镇神垕。他在张家展厅采购了一批瓷器,快要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那只倒扣在香罐上的盘子,港商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阅瓷无数,但这只盘子上散发出的那种绚烂却不夺目、越品越有风韵的光彩却并不多见,尤其是那片锥形的红白相间的釉彩,让他联想起一幅在哪里看到过的熟悉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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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声色地询问价格。张晓钧说:这只盘子,并不是货品,不能卖。
港商心里一下子很失望,他追问究竟,张晓钧以盘子是次品如实相告,并指给港商看那片流釉,港商便也诚恳地对张晓钧说:“说实话,我就是看上了这片釉彩,在我眼里,这瑕疵也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完美。”
闻听此言,张晓钧不由得盯着港商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难得咱们投缘,这只盘子,我送给你,交个朋友,你带它走,希望也可以让钧瓷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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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商轻松会心地笑了。他说:“谢谢你,朋友咱们交定了。不过,你开个价,我才能带它走,如此于人于器,皆心安。”
张晓钧便不再执意相送,但他只开了100元的价。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个价,只是象征着这件商品的转让。即便次品,这件盘子也绝不是这个价钱能拿走的,如果不是港商的话说到了张晓钧的心里,别人出再多的钱,他张晓钧也是不舍得卖掉出手的,在他的心中,这只盘子其实就是无价之宝。难得它在港商眼中亦是如此,张晓钧便想让这只盘子跟随这位港商去外面的世界,或许它自有神奇的命运和价值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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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香港拍卖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和藏家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尤其是几个日本客户,对那只张家钧窑出品的钧瓷盘子纷纷开出天价,层层追高,直至以200万港元天价落锤成交。
一位日本人高价购入一只看起来有瑕疵的现代钧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对于这只横空出世的钧瓷黑马,有很多不解和质疑的声音:它究竟为何值此昂贵身价。
记者在采访那位日本买主时,买主微笑着说出了个中缘由:原来他看中了那片流釉。
他指着手中盘子上的流釉反问记者:它的形状和色彩,是不是很像富士山?
然后他又拿出手机,搜索出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晚年作品《富岳三十六景》中的那幅《凯风快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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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记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日本人略带得意神色地说:钧瓷盘上的富士山,很神妙吧!
绝妙啊!记者惊叹道。盘子翻转看时,正像一座富士山的形状,而那片红白相间的锥形流釉,恰又似《凯风快晴》中的红色富士。
日本人不紧不慢接着说:我在收藏钧瓷的过程中,被它神奇窑变所形成的色彩所吸引,钧瓷的色彩纹路总让我想到浮世绘写实派大师葛饰北斋的画,早年间我无意中收藏了一件神似《山下白雨》的钧瓷盘子,就萌发了有生之年收集钧瓷上的《富岳三十六景》,这几年看到的钧瓷盘子不少,但一直少有所得,这次在拍卖会上看到这只盘子,我就志在必得,虽然竞价颇多,但最终能够得到它,我感觉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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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钧是在拍卖杂志上看到那只盘子的归宿和这些采访记录的。他的心里也很幸福和欣慰:自家窑中出品的钧瓷,能够如此出彩,实属佳音。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和全家人。
什么?爷爷怎么也难相信,一件准备毁掉的次品盘子,竟然被日本人掏200万港币给买走收藏了。
张晓钧对爷爷讲,正是因为那片流釉,它像富士山的形状,让日本人花大价钱买下。
爷爷并不懂得富士山什么形状,张晓钧便也拿出手机,搜索出富士山和《富岳三十六景》的图片,一张张地翻给爷爷看。爷爷认真地听孙子讲着:富士山是日本的圣岳,是日本大和民族的象征,日本人称它为不二的高岭,它隆起在海平面之上,山峰高耸入云,山巅白雪皑皑,圆锥状山体恰似一把悬空倒挂的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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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是灯火的明亮,屋外是黑夜的黑暗。
爷爷的目光在手机屏幕的闪耀下,时而闪亮、时而灰暗。看着爷爷颇为复杂的表情,张晓钧的心情也很复杂。他试探着对爷爷请求:“爷爷,我还是想趁年轻去国外留学,多走走看看,学习学习,再回来制瓷。”
爷爷沉默不语。张晓钧便也不再多说。
爷爷沉默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他对守在窑火前观察温度的张晓钧说:“爷爷想过了,这窑我还能再烧几年,你去读书吧,过几年再回来接我的窑也不迟。咱丢弃的东西,在人家那里反而成了宝贝,总在自家的窑旁打转转,我看现在也是不行了。有了文化、长了见识,才更能看透咱神垕钧瓷上的美。”
爷爷的目光在手机屏幕的闪耀下,时而闪亮、时而灰暗。看着爷爷颇为复杂的表情,张晓钧的心情也很复杂。他试探着对爷爷请求:“爷爷,我还是想趁年轻去国外留学,多走走看看,学习学习,再回来制瓷。”
爷爷沉默不语。张晓钧便也不再多说。
爷爷沉默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他对守在窑火前观察温度的张晓钧说:“爷爷想过了,这窑我还能再烧几年,你去读书吧,过几年再回来接我的窑也不迟。咱丢弃的东西,在人家那里反而成了宝贝,总在自家的窑旁打转转,我看现在也是不行了。有了文化、长了见识,才更能看透咱神垕钧瓷上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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