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由于地主成分的家庭出身,父亲便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那个时候,父亲每天跟着村子里同龄的小伙伴去上学,一直跟到学校门口,就止步了。父亲知道,学校与他无缘,成分使他过早地属于另一个世界。
许多年后,当我成为大学生时,父亲彻夜难眠。那天夜里,他拿着我的通知书,在昏暗的灯光下,远一下近一下翻来覆去的看,我知道他在掩饰内心的狂喜。过了很久,父亲才把通知书还给我,低声说:“收好,不要弄丢 了。”
要开学了,父亲亲自送我到学校,我还清楚地记得,由于挂念家里独自一人抢收稻谷的母亲,到达西安的第二天,父亲帮我安顿好入校的一切,就匆匆踏上了回乡的列车,连学校都没好好的逛一下。
临别时,父亲留够了回家的车费后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生活上不要太节俭但也不要跟别人攀比。”我强忍着眼泪,一方面是对自己所上大学的失望,一方面是舍不得父亲的离去。这时候,公交车来了,父亲又叮嘱了一番,跳上车走了。公交车开走的那刹那,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后来母亲告诉我,到火车站的父亲由于没有买到票,多花了五元从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西安到当阳的站票。而这五元是他预留着从当阳到镇上的车费。到达当阳后,父亲徒步八公里到姑那里拿了车费才匆匆忙忙的赶回家。
在西安上大学的那七年,每逢寒假,同学们就开始为火车票发愁,我经常和老乡们结伴,在寒冷的天里排着长龙,等待一张回家的票。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拿到了站票,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父亲的身影,想象着那个下午和晚上他是怎样站回当阳的。
坐完火车,我还要坐汽车,灰头土脸的到达我们的小镇时,我总能看见在路边等我的父亲。那些年,只要父亲在家,他总会在同一个位置等着我。每次车还没停稳,父亲就迎了上来,探着脑袋,用目光一个个过滤着从车上下来的人。在父亲的身后,停着那辆陪着他到过很多地方的摩托车。终于发现我之后,父亲就开始笑。他非常瘦,一笑,满脸的皱纹更加突出。每一次我都问他,到多久了?他也总是说,自己也是刚刚到。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宁愿相信了。
父亲帮我绑好行李,我便跳上他的摩托车,我给他讲学校的趣事,讲我的老师和同学,他给我讲家里的情况,讲自己打工的情况……我们便在这相互的讲述中回了家。
往后的几年里,父亲把我和妹妹一次次送往远方,又一次次这样接回家来。然而到最后,我和妹妹还是从他身边离开,去了真正的远方。父亲曾对母亲说,每次送她俩去上大学,我便会想起自己一趟趟跟着小伙伴们到学校门口又一遍遍折返到田间地头的时刻。
母亲说的对,我们上的大学,其实是父亲的大学。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舍得给你一切,连同他的梦想,那么至少他是信任你的。如果他能陪伴你到达他梦想的地方,而自己只是躲在光环后面默默地注视你,那么,他是异常爱你的。他知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的快乐幸福就是他的一切。我们是不是应该还这样厚重的一份爱,给那个一直深爱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