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浴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繁华



她提着透明塑料袋的手裹紧大衣,另一只举伞的手冻得发僵,小跑着跟紧姐姐的步子,雪下得很大,寒冷穿透大衣,一层层嵌进肌骨。

“都说了多穿点,知道冷了吧。”

她点点头,旋即想到姐姐看不见她的回复,猪哼一声算作回应。路边很多上次暴雪后各户清扫门庭时铲雪而成的“小山包”,此刻又浮上厚厚一层新雪,变得好看许多,外层蓬松而轻盈,在路灯下好似撒了银粉一般闪闪发亮。正下雪的时候,路并不滑,一脸踏进齐脚踝深的雪里,反而有种分外踏实的感觉。离家整整一年,并没能等到大学所在的城市落下初雪,便由着客车载回小城,赶了一趟大雪。

姐姐轻车熟路地带她在小巷里七弯八绕,停在一个隐蔽的院子里,一个两层小楼,原是户人家的旧楼,被买下后改改便成了澡堂,远近闻名。

刚推开玻璃门的那刻好似立马从冬入了夏,空调的热气撞上冷冰冰的玻璃门,均匀地蒙上一层水汽。小孩子胡乱的涂鸦清晰可见,一个耳朵长长的圈圈,圈圈里面的,姑且以为是眼睛嘴巴,也许这是格格巫死对头中的某一个。澡堂一楼是客厅和男士区,二楼是女士区,一条看起来还坚实的环形木制楼梯,泾渭分明的设置。客厅里很多洗完在等的男女老少,不知是否认识,但确实聊得热乎。县城小就是这样,太容易沾亲带故,哪怕没有也能在几分钟之内找出点关系来,总之是很热络。

十块钱一位,随你如何洗,哪怕洗一个晚上都没有关系。对这样的设置,她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习惯了学校规定时长的洗澡,一时间不受限制反而纠结起要洗多久来。

胡乱想间,姐姐已经拿着储物柜的钥匙在楼梯边唤她了。掀过门帘,赫然入目的一具具胴体让她瞬间清醒,隔着皮条也能看清楚里面依墙排列的一排排花洒和花洒下的女人们。

“这儿,没有隔间的吗?”她小心翼翼问出来,姐姐倒是不以为然:“对啊,快脱吧”。姐姐把储物柜的钥匙递给她,她学着样子把钥匙环在手腕上,贴着皮肤丑丑的又冷冷的。

和姐姐分开已经很久,记忆里小时候的她们还是很亲的,后来姐姐初三辍学,出外做工便很少见到,话语也渐渐少起来。很少的几次姐姐打来电话,也无非是问身体好不好,嘱咐多吃饭多穿衣,像她和长辈的客套寒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远,姐姐从她跟随的对象,变成了远远落在她后面的那个人,她很想每次的对话可以不那么简短,但做到却那么难,话少的那一个总是她。

姐姐扯了扯发愣的她,丢来一双大红色的凉拖,顶头剪去一个三角,还布满水珠,单是想想就知道有多凉。吹风机的声音嗡嗡嗡嗡没完没了,她看到姐姐嘴巴动了动,似乎是示意她快些。此刻的姐姐已一丝不挂,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小腹上常年躲在衣服下的赘肉耷拉下来,当然不是很多,也叫她意外。纵使有空调,许多人依旧微蜷着上身,来回跺脚以增加体温。

她笨手笨脚层层脱去羽绒服毛衣、外裤绒裤,咬了咬牙脱掉秋衣秋裤,只剩下单薄的内衣内裤。姐姐看了她一眼,催促了句快点来便弓身进了淋浴区,权当是理解她的羞赧。毕竟,“坦诚相见”这件事,距离她们也很遥远了。

第一次一起洗澡,是六岁的时候吧,她一觉醒来,床边竟多了个“姐姐”,现在想起来,那种惊讶和好奇的感觉依然清晰。彼时姐姐穿的什么衣服早已记不得,只记得那一头乱糟糟鸡窝般的短发,此刻已经服服帖帖地被姐姐拢在耳后,成了魅力增加的来源之一。

姐姐是妈妈的孩子,她是爸爸的孩子,就这么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同床共枕。许许多多的打闹里,她们像任何一对亲姐妹一样,相互关心也相互妒忌。姐姐来的第二天,妈妈烧了很大一盆水,赶着她们站进脚盆,在院子的露天地里给她们洗澡。虽正值夏天,脱光光依然是冷的,就像现在一样。

拨开皮条,湿润的空气包裹全身,温度更高,反而更冷。姐姐在拐角处的花洒下,水流在她的背上开出无数条分支,再顺着大腿的肌肉滑下,汇入满地的水流,落入排水口的声音,一定是窸窸窣窣的。姐姐顶着一头白花花的泡沫,眯缝着一只眼睛向她招手:“这个水调好了,你快来这里。”

于是她站入那个花洒下升腾的水雾圈中,恰到好处的水温让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来开。里面的位置是绝没有空缺的,她看着姐姐转去门边的位置,本来是很想叫住姐姐一起洗,终究还是没说出声来,周围的人太多,她就不知怎么才能高声,她一向内向。

姐姐是很外向的孩子,往时在乡下便总能呼朋唤友,被接来同住后也很快有了许多朋友,而她大部分时候,仍旧是内敛的。所幸是此后的课间她都有了新的乐趣,去姐姐的班级倚在门边找姐姐。

“姐姐姐姐,我们去跳绳好不好。”

“姐姐姐姐,我们去踢毽子好不好。”

“姐姐姐姐,我想吃小当家。”

……

一次次的,一整个班的人都由此多了个妹妹。她一直觉得,相比姐姐,她更像一个转学生。

澡堂里很多父母带着孩孙洗,好像那时给姐妹俩洗澡的妈妈,不过是换了场所。奶奶辈的人身体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的,填满沟沟壑壑,皱纹爬上脸颊,手臂一样消瘦,肚子却一圈圈垒满年轮。

“又看什么这么出神?快点帮我搓背。”姐姐把背“递”到她面前,才把洗澡也走神的她拉回来。她赶忙应声,把双手覆上淋得通红的背。

“冷不冷?”,她问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泡沫平整地覆满背脊,让她有种想要写写画画的冲动,像玻璃门上的涂鸦,也许创作真的是人类的天赋吧。

“你要不要去那边搓背去?”姐姐耸耸右肩给她指方向,最里面的地方,有两个穿着工作服专门搓背的女人,从肩一路向下,环胸再滑到腋下,大腿和脚踝自不必说,真是周到而体贴的服务,不过这般任人触碰叫她很是害怕。

“不用的姐”,回答完她又觉语气不甚亲近,忙补上一句:“保证我的服务比那边还好。”姐姐的笑闷在水声中,很是轻微,却让她的浑身都似解放了一般自然许多。

姐姐给她搓背时,她半俯着,眼神正对上对面花洒下浴盆里戏水的小女孩,她努力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后知后觉自己被长发挡完了脸,此刻形象应不甚好,却从头发缝隙中看到女孩笑得满是烂漫,在浴盆中闹起一片水花。

“我们明天堆雪人吧姐”她突发奇想。

“你怕不是冻昏了头,我才不要”姐姐一脸嫌弃。

于是对话又一次匆匆结束,姐姐帮她搓完回了近门处,她也基本结束洗澡,但呼噜呼噜吐着水柱的花洒让人移不开脚步,踏出这个小圆圈一步都极冷。冬天搓澡简直最幸福的事情,的确如此。

一小时前极不情愿地踏进来,一小时后却是依依不舍地踏出去,若不是姐姐催,她可能还要淋上许久,浪费国家的水资源。

回去的路上雪一点儿也没小,姐姐把两把伞都塞到她怀里,接过她手里大包小包换下的衣服:“冻死了我可不打伞,快点快点。”

她比了比撑起更大的那把,挽紧姐姐的胳膊踏进雪里,像每一次探头探脑在教室边喊姐姐那般:“姐姐姐姐,我们明天去堆雪人好不好。”

老师说蓬松的大雪吸收声音,所以下雪的时候才会有万籁俱寂的感觉,可她还是听见姐姐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很轻很轻,像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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