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wm197049)
张家二小生来聪慧,这是四邻八乡出名的事儿。当年,张妈妈属于难产,找了三个接生婆都不抵事儿。炕上的疼得死去活来,豆大汗珠儿往下滚;地上的四个急坏了手脚,怎奈,这张二小就是出不来,红嘟嘟露着两只胳膊,外面涨红了小脸儿,就是卡着,不出来!张老爹“妈妈哟,姥姥耶”数念着,地上走来走去,停一停,坐不是,走不是,又看着,叹口气,直跺脚。眼看着鸡叫时分,苦熬到阳婆三竿子高了,张二小的小脸儿憋得发紫,岁数大的刘接生婆脑门儿一拍:
“哎哟!老糊涂喽!”
大家齐唰唰看向她,她几乎喊着了:
“快!邻村儿,那个接生牲口的赵疯子,快请……”
话没完,她瘫倒炕沿边儿。人知道,这以后,她的接生营生算到了尽头。谁知道她心里又急又气,矛盾了多久呀。
张老爹一阵风儿,刮来了赵疯子。
这赵疯子,可真是个疯子。花白头发,从来不梳洗,三缕胡须飘来荡去,自打记事儿,没见他穿过身儿立整儿衣裳,总是踢啦双鞋子“啪嗒,啪嗒”响,即使皮鞋,也总踩倒后帮子。他爱喝酒,爱吃肉。他不养老的,不娶媳妇儿,不要儿子,他不看戏,不劳动,也不耍牌。总是提拉二斤肉,腰里别个长脖子锡壶儿,另一边儿腰里,红绸布条,带鞘的小刀儿晃荡着。
赵疯子要么疯言疯语,要么一个人兀自吃肉,喝酒,磕瓜子儿,要么回家里睡了。哪家牲口接生,准叫他,哪家为图吉利,凡有劁猪阉马骟驴子,劁鸡阉猫儿,准叫他。末了儿,有酒有肉,耳朵上别根纸烟,醉醺醺回家。
赵疯子不亏是“搓捻行”高手。进得门来,也不慌,也不说。走过八仙桌边儿,坐下,喝几口茶,腰间解了那锡壶儿,往八仙桌儿一放,朝张老爹摆手,耳语。张老爹瞬间出去,又瞬间跑回来,赵疯子拿了张老爹的东西,走到张妈妈身边,捏一颗大粒的红枣儿,开腔了:
“别慌,把它慢慢嚼下,小心,别咽了核儿。”张妈妈微叹气,微睁眼,虔诚嚼那大红枣儿,苍白的唇一开一合。
赵疯子转过身来,拿起锡壶扬脖儿含一口酒,朝张二小“噗!”喷下。他款款捏捏,轻轻巧巧抓了,两膀子一较劲儿,“嘿——嗨!”轻喊一声。那孩子就乖乖儿放床上了,扑哧,割了脐带。麻利收拾干净。水盆洗了手。
众人瞪了眼,张妈妈不嚼了,枣核掉一边儿。她泪流下来,很多,很丑,很幸福,看她那难产的张二小。赵疯子冲孩子屁股轻拍一掌,张二小“哇——”哭出声来,青紫身子,渐渐红润了。
满屋子动人的笑。张老爹像做了个梦,机灵灵醒了,忙摆手示意人侍弄孩子、大人,自己双手拉着赵疯子说不出话,只红着眼,末了,雇车,上了县城最好的酒馆儿。
据说,张二小没几天就会叫“妈妈”。自小,很少说话,不会笑,猛地来一句话,定要惊呆旁人。他生得虎头虎脑,宽肩膀,宽屁股,长腿,人皆称奇。
那年春天,张二小上初中。学校放假时候,和同学们去赶集。人山人海呀。集市上,卖吃的,卖喝的,卖玩的,卖用的,修表打戒指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操红绿颜色割红头绳儿的,打家具卖立柜玻璃的,张箩绞簸箕的,打把式卖艺的,杂耍变魔术的……
同学几个相跟着,说说笑笑,走很远大家才发现,后面跟着的极少言语的张二小不见了!
他蹲在卖花的那里。一看,就是一天。那花儿也娇艳,尤其是牡丹花。红的,粉的,白的,白中带紫的,粉中透黄的,还有的,白色里,洇了几缕淡淡的绿蓝色。他就看那十多盆牡丹花儿,入了迷,谁叫都不离开。看看这朵,瞧瞧那朵,好像在比较。瞅瞅这个瓣儿,盯着那个苞儿,忘了时间,直到同学叫来张老爹。
集市已经散,零崩着十来个人,远处的戏台子灯火通明,卖花儿的擦黑收摊儿,张二小还背着书包那里看着,品品这朵,看看那盆。张老爹实在没办法,末了儿,卖主让了价,张老爹包圆儿那十几盆牡丹花儿,雇了个车子,连花儿带儿子拉回家中。
张二小执意要把牡丹花儿全部放到他住的西屋里,要么不吃晚饭。两口子拗不过,只好如此。从此,张二小变了。
吃饭,他搬个马扎,坐在牡丹花儿边吃。睡觉,就把床拖到那群花儿边睡。月在云里挪,他在床上看,月挪了多久,他看了多久,就不知道了。晚间起来尿,尿了后蹲着看,忘了时间,直到喷嚏连连。早上起来,头沉沉地,第一眼,就要看到花儿,上学出门,最后一眼,看的还是花儿。
放学回家,啥都不顾,径直奔屋里,还看,痴呆呆地看。
光看不要紧,用镊子把盆里杂枝乱叶一枚枚拣出来,聚一块儿,搁小盆里。光看不要紧,他用毛头纸,把花盆擦得光溜溜,换着方式摆。用小铲儿翻翻土,捡了羊粪蛋儿,风干,揉碎,分成好多份儿,用纸包了,藏好。每盆花儿,他沿着盆边沿,细细溜那一圈儿,算作精心的肥料。光看还不要紧,他买了毛笔,轻轻,轻轻地把花茎、花叶那尘土,一点儿点儿抹净喽。花瓣上嘛,就用嘴吹,轻轻用力吹,又不舍得用手执了花茎。吹完毕,起身,眼一黑,栽倒在花边儿。
张老爹和张妈妈着急坏了,四处寻医。西医说,孩子得加强营养和休息,开了不少药。吃了一段儿,还那样儿。中医倒是方子奇特:
新芽白薯衣,经霜茄子脚,阴阳无根水,紫皮罗汉果。佐以若干桃树胶,烈火煎服。三番九次。
忙坏了张老爹,苦心寻来这些,欣慰的是,孩子猛出大汗,蒙头酣睡三天。
三天后,病好了,人换了,脸色红润,精神见长。一睁开眼,就瞅牡丹花,他照例痴迷。不单看,开始画。张妈妈着急了:
“这要是画下去,孩子的身体能受得住?”
“不让画,我怕二儿更难受。”张老爹嘟哝着:“这孩子,没准儿,中邪了呀。”
寒来暑往,牡丹花开花谢。张二小学习一落千丈,画的花儿,倒是摞了床那么高。好在张老爹花圈店儿买卖不赖,买些画笔、颜料、纸、画书这些,没啥难处。
春天的画,夏天的画,秋天的画,冬天的画。都是牡丹。
高考时,张二小参考了艺术专业。用张老爹的话:
“管他考个啥呢,有张高中毕业证就好了,只要孩子健康。”
……
结果?哦,你问结果呀?张二小后来成了美术家,名字改了,叫“张示”,还有个英文名儿“TWO XIAO.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