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69与马克一起读书~《我的四个假象敌》

        今天又是忙乱的一天,公公又住院手术。似乎这两年一直未消停,我们陷入了时时刻刻担心的日子。

        在医院等候时,抽空用手机阅读了余光中的《我的四个假想敌》,余老先生把四个宝贝女儿的男友想象成了自己的敌人。父女情深,跃然纸上,好可爱的爸爸。

      想想女儿的未来,希望她能遇到把她视如珍宝的人。

          《我的四个假想敌》

                                            余光中

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余宅的四个小女孩在假想敌环伺之下,已变成了四个小妇人。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考入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

      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

        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

      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我再揉眼时,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

      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

      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现出原形,走上前来,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从此领去。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

      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

      “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于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

      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

      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

      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

      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余宅的四个小女孩在假想敌环伺之下,已变成了四个小妇人。

        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

        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作‘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稀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姑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他,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一九八零年九月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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