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何子初
那条街在整个离城的最南端,却叫做西夏。
西夏街是这个城市温暖的腹地,每到春天雨水充沛的时节,它背后那片青草地就拔节似的生长起来,肆意茂盛。那是我和柏尘的神秘乐园。我们在里面躲猫猫,寻找稀奇的淡紫色花朵,看蛹一点一点变成美丽的蝴蝶,常常玩的不知归时。
我住在幸福巷,在离城南部,只要穿过几条窄窄的巷子,便能看见耸立在西夏街最高的楼,奶白色,在阳光里微微刺眼。
柏尘信誓旦旦地说,等他有钱了就买下那栋最高的楼,还郑重其事地承诺分一半给我,我们就西夏最高楼的划分问题产生了分歧,因为我们都想要拉风的上半边。当我不准备理他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我们可以从中间劈开呀,你要左边还是右边?”
你看,柏尘就是这样一个神气十足爱吹牛皮的小孩,虽然我总是见他被巷子里那些大孩子打的满地找牙,但还是在他慷慨的友情赠送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并清脆地回答:“我要左边。”
在我最初的认知里,西夏街就是西夏街,这跟北京有个天安门,柏尘没有门牙一样以真理的姿态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南锦源总是对百般阻挠我去西夏街,三岁以前说那儿有巫婆,三岁以后说有妖怪,到后来恶魔,坏蛋,强盗,拐骗犯轮番上演,却一直没有减退我对西夏街后那片高草浓厚的兴趣。
我相信,要不是南锦源那响亮的一巴掌,我的童年会在对西夏街乐此不疲的热情和对柏尘失守门牙的嘲笑里,缓慢而温暖地度过。
然而四岁那年夏天,我微小的幸福和温暖被喝的醉醺醺的南锦源一巴掌打碎了。那场可以定义为破坏我幸福的灾难似乎来得毫无预兆。
那是一个普通的夏日黄昏,柏尘拉着我疯狂地奔跑在西夏街的石板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耳朵里充满了风声,呼吸因为害怕和剧烈奔跑变得急促。柏尘一边拖着我狂奔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快点,阿澈,你快点。”声音在风里几乎都要碎裂开来。我看见太阳毫不留情地下山,留下最后一抹绝望的红色,我想张口叫柏尘停下来,跑也没用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是我嘴一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瞬间响彻整个街道。
南锦源就那样神奇地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西夏街的街头,他那已经不对焦的眼神,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我们。我像是被人掐了脖子,一瞬间失声,但绝望的是,智商低下反应迟钝的柏尘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常,继续埋头拖着我往前跑,最后在离南锦源只有几米距离的地方他才愕然停下来,并且很没出息地又退后了一步,我也跟着退了一步。
“你……”他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用啤酒瓶指着我,“你……”
柏尘一边连连后退一边伸出他那竹竿一样细小的胳膊将我挡在身后,声音颤抖地说:“你……你……你别过来,我爸爸是警察。”事实证明他那微不足道的恐吓对一个醉汉来说,比空气重不了多少。
我看着他那交织着愤怒与幽怨的眼神,恐惧地忘记了后退,就那样像一捆干枯的麦草般轻而易举地被柏尘推倒在地上,瞪大充满泪水的眼睛,忘记了哭泣。
他一把推开柏尘,把我从地上拎起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缓缓举起手中的啤酒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神志不清的醉汉很可能会一瓶子结束掉我的生命,恐惧瞬间蔓延至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于是我开始大声哭喊并且奋力挣扎,像个电动娃娃一样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崩裂声,酒水与玻璃碎片一起四溅开来,在黄昏暧昧的光线里盛开成永不凋谢的花,我的心脏也几乎在那一瞬间跟着碎裂,恍惚中我看到柏尘吓傻的模样,脸上定格着惊恐的表情。
由于我剧烈的挣扎,啤酒瓶擦过我的身体,在我身后的青石板上粉身碎骨。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我知道南锦源也被这一声巨响吓醒了不少,也或许他用那仅有的几秒来庆幸瓶子并没有真的砸到我。但是,在画面定格了几秒之后,他一把把我扔到地上,开始打我。
他只重复一句话:“让你来西夏,让你来西夏,让你来西夏……”仿佛是在喊激动人心的号子,拳脚合着节拍落下来。疼痛和无助使得我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比我还惨烈的柏尘在我们周围小跑着转圈,却怎么也不能靠近我。
混乱止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感觉到有血从我的脸颊流下来,温热而粘稠,弄脏了我唯一的碎花裙子。
从此,我失去了世界上一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