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何子初
很久以后,我还是会在某个黄昏暧昧的光线里想起那年夏天回荡在我耳朵里的风声,那是唱给我左耳忧伤的挽歌,柔软的语句,带着黑色的尾音。
我再也没有去过西夏街,当然这并不代表我的妥协,而是对南锦源固执的恨。
是的,他是我爸爸,我在他无数次喝完酒后血泪交加的忏悔里无动于衷,甚至冷漠地目不斜视,继续在快要看不清人影的小彩电上看动画片。可是等到他抱着酒瓶以难过的姿势带着泪痕睡去的时候,我还是坐在角落里,望着他哭出声响。
我是爱他的,连同他的伤口和命运。
只是从此以后,我只叫他南锦源,因为我也是恨他的,恨他用刺伤自己的刀,带给我无法脱落的伤疤。
柏尘再也没有胆量带着我去西夏街了,甚至连站在我面前的勇气都丧失了,好几次我坐在巷子里叶子最繁盛的那棵槐树上,摇晃着腿沉默地看着他被幸福巷小霸王胖齐带着一堆小孩追打,然后狼狈地一手提着松垮的裤子一手使劲抹着脸上的泥巴,当他仰起头来傻呵呵地冲我笑着示好时,我只是一贯漠然地舔着冰棍,像蹩脚电影女主角一样望着天空,却听不到大雁飞过的声音。
我知道,他妈妈再也不允许他跟我扯上任何联系。即使他会偷偷塞刚买的零食给我,我也觉得他在背叛我。
六岁那年秋天,柏尘背着新买的书包,神情不怎么愉快地被他妈妈牵着,穿过长长的街道。我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绞着手指跟在后面,我头发凌乱,碎花裙子又脏又皱,像是被人丢弃的布娃娃。每走几步他都会回头看我,直到脑袋被他妈妈强行扭回去。
我站在西夏街的街口,看着柏尘穿过一整条街。然后我就像是电影里生离死别的女主角一样很煽情地对着一整条空荡荡的街哭了起来。其实我只是羡慕他的新书包,羡慕他能上学,只是突然想到在酒精作用下呼呼大睡的南锦源,然后绝望。
我站在街口强劲的秋风里,双手攥着我皱巴巴的裙子大声哭泣,眼泪弄花了沾满尘土的脸,潦草的头发粘在脸颊上。
而就在我生命中最狼狈的时刻,我遇见了廖风行。
我泪眼朦胧地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穿着洁白的海军领衬衣和灰色格子的休闲背带裤。两手煞有其事地放在兜里,头发微微竖在头顶,不染尘埃的样子。
他没有说任何话,沉默且忍耐地看着我,直到我哭到忘记了最初哭的原因,艰涩地停止哭泣并低着头揉着眼睛抽噎。
“行行,你在那儿干什么?”直到有女人匆忙向这边赶来。
“妈妈。”他的声音一尘不染,柔软而清澈。
他稍微转了一点头,然后再也没有说什么,保持着这个姿态等着他妈妈走过来。
廖风行的妈妈是个漂亮而精致的美人,她穿着灰色的风衣,黑色的长发垂在双肩,声音甜美而柔软,符合我对“妈妈”这个词的所有想象。当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抬起肮脏的脸望向这个完美的女人时,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当然在她出乎意料的表情里,我揉着眼睛的脏手指也困惑地停住了。
她将脸转向廖风行,双手扶在他的肩上,语气温柔地问:“行行,你认识这个小妹妹?”
廖风行摇摇头,然后侧过脸来望向我,他的目光像是潮湿的苔藓轻轻覆盖在我的脸上。
女人又望了我好几秒,不可思议地轻轻摇头并喃喃自语道:“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南锦源就那样又一次神奇地出现了,更神奇的是他步履稳健且神情出现少有的焦急,我发誓,在我的生命里这样的情况绝对是小概率事件。
他在很远的地方就敏锐地发现了我一对二的劣势,于是他大叫着我的名字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并大声质问:“你们想干什么?”上帝作证,这是我见过南锦源最英雄的一面,可惜他对阵的并不是歹徒或者劫匪,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和一个不善言谈的小孩,这让我稍稍觉得抱歉。
“南锦源!”女人惊异地脱口而出。
南锦源有些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看向这个女人,似乎没有从记忆力搜刮出什么蛛丝马迹,但他还是松开了紧勒着我脖子的手,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想他肯定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神智并不是那么太清楚。
“我是辛悦啊,西夏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南锦源又一次勒紧我的脖子往后退,眼里满是排斥和恐惧。
“请不要再孩子面前提这些。”
“她一定是西夏的孩子吧?”
他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而我再一次听到西夏这个名字时,依旧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跌落,不敢哭泣。
女人走过来把我从南锦源手里拉出来,挡在他的身后。
“为什么不让孩子知道?”
“这是为她好。”
“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她还太小,需要保护。”
我站在太阳的阴影里,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他们的对话里想似乎隐藏着黑色的秘密,我听不懂也不了解,只是内心莫名的恐慌,伤心突兀的无处可藏。
廖风行站在我的左侧,他不说话也不动,双手放在裤兜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明亮而充满疼惜。
过了很久,他说:“原来你是西夏街的孩子。”他温暖的声音穿过我空洞的左耳,搁浅。
他伸出他纤细而洁净的小手指,我迟疑地望着他,他上前拉住我肮脏的手指,朝着西夏街行走。我面对这西夏街,脚步沉重而艰涩,我听见自己心里绝望的呐喊,可是我的手被他握在手心,像是被某种命运召唤,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前走。
这是整整两年后我六岁的秋天,再一次踏上西夏街。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在二十一路的交叉口,看见那一片茂密的高草已经开始泛黄,左耳里的风声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