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的周末,廖风行带我去他们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廖妈妈了,说一个女人老了,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但是比起多年前,那个在西夏街妆容精致姿态优雅的女人,现在的她,确实憔悴了很多,但是,她眼里对廖风行的疼惜依旧满满地溢出眼眶,一点都没有减少。
廖妈妈打开门,看见廖风行身旁的我,眼眶就红了,她伸出手来将我拉着她的胸前,出乎意料的说,小西夏。她叫着这个尘封的的名字,仿佛往事,扑面而来。这三个字,是如此的厚重而忧伤,让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掌心里,有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柔。
这几年,苦了你了,她轻轻的说。
没有,廖妈妈,没有。我这样叫她,叫得连我自己都要融化了。
廖风行站在身后,如释重负的笑了。在廖妈妈面前,他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坦诚天真,毫不设防。我总是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源源不断的花朵在绽放。
我去帮你们倒水,想喝点什么?廖风行说。
帮朵朵倒一杯果汁吧,廖妈妈说。她又开始叫我的小名。
廖妈妈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坐到沙发上,我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廖风行厨房里的身影,看他熟练地清洗水果,打开榨汁机,在橱柜里寻找玻璃杯,安静又英俊,仿佛时光静止。机器旋转起来的噪音让我回神,廖妈妈望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行行是个警觉性非常高的孩子,在外面总是冷着一张脸,像是别人都欠他的钱似的,其实她只是缺乏安全感,想要自我保护,廖妈妈说,你应该明白的,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缺乏安全感,尤其是没有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触及到关于廖风行爸爸的事情。
他的爸爸,不在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就像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妈妈。
是不在了还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廖妈妈愣了一会儿神,缓缓地说,对他来说,他不是不在了,而是不存在。
她就那样毫无征兆的哭了,而我听到她的话,我当场就愣住了。
廖风行端着果汁走过来,慌忙放下杯子,去给他妈妈擦眼泪。
他柔声问,怎么了,妈妈,你们应该聊些开心的话题,不是吗?
我望着他的侧脸,突然深深的感觉到他心底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与抵触,虽然我没有见过西夏,但至少我还可以告诉自己,南音澈,你有妈妈,只是她已经离开了,而廖风行呢,他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自己对自己说,你没有爸爸,你没有爸爸,不是离开了,而是根本就,没有。这是一个多么空荡荡而绝望的事实。
后来,我们就聊起了南锦源。
我知道,这是一个宿命的话题。
自从知道他没有死,我常常梦见他。
他总是站在西夏街背后那一片高草里,眼里的悲伤像终年不散的迷雾。
廖妈妈从卧室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开来,里面全都是关于南锦源消息的简报。
前两年他住在清河堰,那时候他离开,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火车上,可是火车路过
清河堰的时候他他晕了过去,然后被人送到了当地的医院急救,当时他一点都没有求
生的欲望,经过医生的疏导,才活了下来。
后来呢?我问。
后来,廖妈妈犹豫了一下,后来他跟他的主治医生结了婚,找了份工作,在一个工厂上班。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我要去找他。我站起来,却被廖风行拉住了。
你先别冲动,话还没有说完。
我乖乖地坐下来。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失望,因为去年,我们去清河堰找他了,但是听说,他们
已经不住在那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
失望像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将我淋透。
我知道,他在某一个时刻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离开与遗忘,他选择忘记关于西夏的一切幸福与伤害,也包括我,有关西夏的希望与忧伤。
你还有我们,廖风行扶着我的肩膀,眼眶发红,声音嘶哑。
吃过晚饭后,廖风行送我回去。黄昏暧昧的光线投射进楼梯,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下楼。
下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转过身。廖风行站在高处,逆着光,发梢被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他站定,看着我。
我知道,南锦源他不要我了,我语气异常平静且荒凉地说。
廖风行轻轻地走下来,抱住了我开始颤动的肩膀。
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夏天是一个生长着太多回忆的季节,总是满满的充斥着西夏的味道。
九月伊始,阳光越来越强烈,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花香和青草的香味。
我和廖风行一起去杨柳镇看望我外婆和小舅舅。
外婆显得格外开心,她用她那粗糙的手掌反反复复摩挲着我的脸颊和头发,泪光闪闪。
小西夏,我得小西夏,我的小西夏来看看外婆了。她不停地喃喃自语,眼泪在深深的皱纹里流淌开来。
我刻骨铭心地知道,那些可以灼伤人的寂寞,缓慢而残酷地,雕刻着她的苍老的容颜。
我看见,廖风行在外婆流泪的时候,也轻易的红了眼眶。
吃晚饭的时候,外婆又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西夏跟西城小时候的故事。我看得出,沉浸在往事里的她,开心地露出只剩下三颗牙齿的牙床。
过了最初的寒暄,小舅就一直沉默着。他看上去日益苍老,脸庞变得黝黑而淡漠。我知道,他为了给我赚学费,一直在煤矿干活,虽然,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过我。
外婆回忆到动情处,颤颤巍巍地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条项链,她说,这是西夏的项链,走的时候,我亲手从她的脖子里解下来的,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专门到首饰铺订做了两条,一条刻着“夏”,一条刻着“城”。
廖风行突然抬起头盯着那条项链,目光像是海浪,掀起万顷波澜。
也就是说,世界上只有这样相同的两条项链?
是啊,外婆说。
这个时候,小舅舅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开口说话的廖风行。
那…廖风行看了一眼小舅舅,又转过头问外婆,另一条呢?
整个空气凝固了一样,小舅舅低下头吃了一口饭,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当然在我这里。
廖风行愣了愣,什么话也没有再继续说。
外婆一脸迷茫的看向我,我笑着解释说,廖风行也有这种刻着字的独一无二的项链呢!
外婆听了又释然的笑了起来,哦,这样啊,她说。
窗外的爬山虎茂密旺盛,覆盖了一整个墙。从窗户里望出去的时候,天空澄澈而高
远,偶尔有几条爬山虎的枝叶,突兀地伸出来,遮蔽了一小片的阳光。
吃过饭后,廖风行一个人走出去,沉默地站在院子里,面对着那墙爬山虎的绿,一直一直,未曾动过。
虽然他习惯性的沉默又冰冷,而这一次,当我望着他在夕阳下微微透明的皮肤,以及脖颈温暖的金黄色,内心隐隐恐慌起来。
晚上,杨柳镇的月光温柔恬静,我突然想去看一看那一整面墙的爬山虎,在月光下沉睡的样子,我想象着,它们在柔光里轻微呼吸,彼此簇拥在一起,一片挨挨挤挤的美好。
我轻手轻脚的打开门,走下楼梯,木质的梯子在黑夜里咯吱咯吱地发出轻响。
夜风微寒,眼前的景象让我诧异。
一整面的墙都沐浴在月光里,叶子层层叠叠地投射出清晰的剪影,明与暗的界限有点
模糊的过过渡,上层的叶子都有一小片明晃晃的反光,在夜风里哗啦哗啦地摇晃起来,一种静谧的喧嚣。
廖风行坐在爬山虎旁的石凳上,低着头,面庞隐没在头发的剪影里。他的双手交叠,像是在纠结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绝望。
月光里的廖风行,孤单的廖风行,和这一整面墙的爬山虎一起,构成了我十六岁绝美的风景。
我走过去,轻轻地坐在他的身旁。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隐约闪烁着泪光。
廖风行,我轻声的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他望着我,嘶哑着声音说,好。
我不知道,他的这一句承诺,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西夏不落雨【目录】
连载《西夏不落雨》第十一章 第七夜没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