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翻译
不要成为虚名之行尸,不要成为谋略的府库,不要为俗务所奴役,不要成为智性的主体。通过自己的修行去领会终极,并游心于无形无相之大道;发挥穷尽天命之性而不执著,不过是此心空无一物罢了。至人之用心有如镜子,任物来去而不将不迎,物来则应,物去不留,因此能够不为物役从而不为外物所伤。
无为名尸
“无为名尸”。“尸”之本义为祭祀时代表死者受祭的人,因此有名无实。庄子曾在《逍遥游》里说:“名者,实之宾也”。“名”本身并没有真实性,依附于“实”而存在,如果没有“实”的话,此“名”无非“虚名”而已。无论执著于头衔名声还是语言概念都是著相。
如果执著外在的头衔和他人的评价,你无非抓住了一个虚幻的空壳,真实的自我已经如脱壳之金蝉一般消失无踪了;名相之执著恰恰遮蔽窒息了空明本体之生机,从而切断了你与真实自我的联系,毫无生命力的“名”就如破败的房子一般,又如何成为精神之家园呢!唯有什么都不是,才是你自己;唯有在不断去蔽之路上,我们才在家。
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的老丈人喝醉了酒之后每每就说:“荣县双石镇人人都认得我,大家都很尊敬我!”还最喜欢讲一个可能发生在三四十年前的故事:“校长跟我说,吴老师,你教的三笔字,我们学校的老师一次通过考试,从来没得哪个学校一次通过!”一开始我试图帮助他走出执著于虚名的行尸走肉状态,于是开导:“别人认不认识自己,甚至尊不尊重自己都不重要,关键是要活出你自己,持续地更新你自己。”并举例子:“如果我天天说,老子是北大毕业的,那会显得多么可笑!”但完全没有效果。
很多人都喜欢在名片上印一大堆科长处长局长,博士教授会长之类的头衔;又有些人执著于成为著名公共知识分子,这都是成了“名尸”的表现。执著过甚,就会遮蔽迷失本真的自己,从而表现出心理病态,一旦没有了这些虚名,就失魂落魄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窥破了这一点,我就根本不在意任何头衔。教师资格证也好,名师也好,著名公共知识分子也好,鲁迅庄子研究专家也好,都是虚空,都是捕风,皆非自己本来面目。
无为谋府
“无为谋府”。“谋”,通俗地说,就是打主意。一旦有了功利化的追求,脑袋里就在打各种谋求它的主意。如果说“无为名尸”是要过名声这一关,不为虚名所累的话;“无为谋府”就是要过实利这一关,不为了利益成天去打主意,去算计人际关系。
对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中国人是深陷人际纠缠中的一群人,许多人深怕得罪人;又有许多人成天在迎来送往,请客吃饭,吹牛拍马,精心经营人际关系。活得可真够累的,从而无法把精力投到如何真正做好事情上去,更无法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真正的科学之研究,艺术之享受上,更不要说体贴自己的内心感受和求道了。
许多人曾说我在人际关系上是白痴。道理很简单,我压根就不愿意为了利益而去算计人际关系。比如我唯一一次把《野草》研究的书稿给了《鲁迅研究》杂志的主编孙郁,在跟他通电话时却直言不讳地批评了他的《鲁迅与胡适》一书,我说关于胡鲁之争,他“什么也没说清楚。”本来他说了要选发我的一些文章,甚至可能做一个专题的。这样一来,当然不可能发了。想想吧,核心期刊上发三篇文章就可能评教授,核心期刊主编到哪里都是被博士教授们众星拱月一般捧着的,何曾遇到过我这样的人!但我觉得没关系,如果因为要发文章就不能自由批评,就必须去捧着某些人了,我就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太不独立和潇洒了。如果游戏规则明确一些,大家都秉公办事,这些所谓算计本来是没有必要的。我们也都可以活得简单舒坦一些。
其实这种算计也让被算计者感到不舒服。记得在光亚教书的时候,有个女学生突然开始表扬起我的文章了,她说:“我爸爸说你的文章写得好好哦!”我内心一动,心想,她有什么事要求我了。果然,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申请美国某某大学差两分,因此需要把语文的预估分从五分改到七分。这种图谋是如此之明显,还是让人很不愉快的,因为此时你觉得自己变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我一贯拒绝为了利益进行精心的谋划。比如零八年“逃生事件”以后,我暴得大名。一个善于搞经营的大学同学就想用我的名字注册一个网站和公司,跟我合伙利用我的名声赚钱。他告诉我说,你得持续写文章就各种公共问题发言,包括上新浪微博,这样才能扩大你的粉丝数并持续地维持你的影响力!许多所谓公共人物之公共关怀也许就有这样的私心在内吧。但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对公共问题很感兴趣的人,如果为了名利就这样去人为谋划就太没意思了,于是拒绝了。
也有朋友跟我说过,要出名要卖书就得混圈子。但我还是不想刻意经营自己的名声,也不想相互之间吹吹拍拍,那样自己的真诚和独立性何在!虽然魏勇谆谆告诫:“这个社会不是单凭实力的。”我还是坚信自己凭借真诚和实力就可以活得很好,虽然现在还活得不算好。只要你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把自己修炼得更加本真和良善,上天会为你考虑的。活得心安理得才是最重要的。
无为知主
“无为事任”,正如前面列子的“与事无与亲”不是不做事一样,这里的“无为事任”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而是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虽做事而不为事所困,不是事情的奴隶。如果做自己喜欢做该做的事情,你不会认为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是个负担,反而会觉得很快乐,也能做得很好。因此要善于推掉那些你不感兴趣不太擅长分散你精力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也能让你挣点钱捞到一些好处。所以可以颠倒过来,是“任事”而不是“事任”,前者是主动的,是自己必须承担的天命和兴趣之内的事;后者是为了利益或却不开的情面,甚至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能力荣耀自己而招揽的。前者因回应天命而自由,后者因名利筹划而为事所役。
“无为知主。”很多人都很为自己求知欲强,知识广博而自豪。某种意义上,对知的过度推崇是一种现代病。有一个颇有一些名声的知识分子就经常颇为自得地宣称:“我求知欲太强了,我是野而又杂啊!”于是文学,历史,哲学,社会学,经济学,语文教材,家庭教育等啥都涉及。但这未必是好事情,一方面导致学问驳杂而不精纯;同时也忘记了知识本身并不究竟,并不是目的,无非关涉现象世界而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知识不仅没有最终的真实性,而且如果没有道体作为根基来贯通杂乱的知识,并成为知识更新的源头活水,所谓知识也并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
过多的知识追求和智性执著反而成为求道之障碍,所谓知识障是也,陷入此种境地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智障,并非智力有障碍的儿童,而是被智力知识所障蔽。长期以来,自己也犯了同样的毛病:拼命追逐知识,有如追逐幻影,疲惫不堪又倍感虚无,还居然因此以知识广博,智商超人,逻辑能力强而洋洋自得。
现象世界的知识无穷,如果沉迷于其中,真是没个尽头。因此庄子在《养生主》中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人不能在现象世界中去追逐无限,再多的知识也是有限的。到一定时候,人必须从知识之多的追逐进展到对本体之一的领会。唯有道体之无穷而广大,才能满足人对精神无限之渴求。
所谓“我思故我在”之类,无非都是停留在知识智性层面,此主体实为虚幻之我执。现代人的唯科学迷狂,对所谓学术的推崇,都是此主体执迷之后果。严格意义上说,我思故我不在,我在先于我思。
总而言之,名利事智,无非都是有限的现象层面的事物,非究竟也。应该超越之而追究无穷之大道,并将之作为安身立命之所,从而悠游满足于其中。
尽其所受乎天
如果不用智谋事,追求名利,那人为何而活在这个世界上呢?那就是“尽其所受乎天”,这就是《中庸》里讲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也就是孟子讲的尽心尽性,也是《易传》里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是大学开宗明义讲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庄子和孔孟儒学讲的其实是一回事,并不是有多大差别。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尽情享受物质满足欲望,也不是为了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不是为了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中国梦,而是要尽我们的天命之性,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我们都有一个处于潜在状态的先天道德善性需要发挥出来,于是我们的尘世之旅就是修道的历程,而教育也就是要帮助我们的精神发展,所谓“修道之谓教”。我们今天的教育已经不谈论求道了,这其实已经是失落了教育的终极目的。就此意义而言,基础教育当中读经是必须的,因为这涉及到大学之道,即人的存在也就是教育的终极目的。所可争论者,无非是何时读,怎样读而已。
除了发挥普遍之善性外,每个人又都有独一无二的天赋。个人是天地宇宙整体中的一部分,他所处的位置和从事的任务是由上天派定的,这就是使命。一个人必须找到自己的使命并且回应它,你的天赋就是上天给予你让你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的。唯有听从自己的使命,你的内心才能安宁并获得真正的幸福感,你也才能从道那里获得无穷的精神力量。
如何找到自己的使命呢?这就涉及到一个认识自己的问题。我大学毕业之后漂泊了十来年,从事各种工作,结交四方朋友,阅读大量书籍,相当程度上都是为了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认识自己,所有寻找的落空都在告诉你“你以为的是其实不是”,从而有助于找到真正的自己。只有在放下理性的算计,放下名利事智的执著之后,真实的自我才会显现,你才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从而找到并回应自己的天命。当你回应自己天命的时候,你可能很有钱很有名,也可能活得相对贫困,但都没什么关系,你仍将心安理得。因为名利地位本非你的目的,无非是尽了自己的天命之后的附带结果。所以不要执著于它,这就是“无见得”,本心由此虚空澄澈,不著一相。
至人之用心若镜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用镜子来比喻本心应该是从老子开始的,他说:“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此“玄览”就是本心,“览”通“鉴”,即镜子。为何至人之用心要如镜子一样呢?因为镜子的特点有几个:第一,如果不是哈哈镜的话,镜子能如实而不歪曲地映照外物;第二,镜子的特点是物来则照,物去不留,空无一物;第三,镜子不着一物,表明镜子所反映者乃是不真实的色相,所谓色即是空也。
“将”乃挽留之意,是对消逝之过去的执著;“迎”是对未来的幻想,乃是对将来的执著;不将不迎也不是活在现在,因为现在也是虚幻的:要么是已经过去,要么是尚未到来。实则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是名如来,虽来去而不将不迎,本心如如不动。如此,则如《金刚经》所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不将不迎”就是活在当下而不着时间相,活在真实而不是幻想之中。当乃现在,下乃现在之下的本体,活在当下就是就是即现象即本体,瞬间而通永恒,刹那即含永劫,是恒在和流变的统一。如果非要说是现在的话,那此“现在”也并非是名词,而是本体之在表现出来的象,不断地涌现而又向本体回归。惠能著名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过为这一句话作注解而已。
不将不迎不是因恐惧著相而回避外物,而是要与一切外物接触,但物来则应,物去不留,不把过去的事情,不把虚妄的物质色相藏在内心里面,所以才不会心为物役,从而失落自己的本真成为外物的奴隶而不得自由。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说:“所有的创伤都是可以疗救的。”弗洛伊德把一个人的心理问题归结到童年的创伤。从我个人来讲,童年的创伤,过去所受教育的局限,情感的伤痕等等,长久以来都是内心耿耿于怀的事情,这就是“将”和“藏”。其实不过是著相而已,一旦悟得此空明之道体而用心若镜,那么一切心理创伤都无非是假象而已,将如浮云一般烟消云散。悟得此理之后我才断言:“所有的精神分析心理学,所有的心理医生,从根本意义上讲都没有存在的价值。轴心时代的《道德经》《庄子》《圣经》和《金刚经》《心经》这样的书所开示的“道”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如果能在中学和大学普遍开设阅读《庄子》这样的经典课程,自杀的年轻人想必会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