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遇见她是在公园里。阴雨天,一个阴郁的下午。
其实初中毕业之后我也在附近见过她两三次——尽管升上了不同高中,毕竟我们家住得不算远。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过,但有时候我们距离很近,我偏头看她的时候,总觉得她在避开我的目光。
但今天她的出现令我很意外。
雨很小,但她撑着一把伞。她穿着自己高中的校服,似乎也是放学途中路过这里——这么说来她会在这里遇见我,应该也是偶然。然而很快我发现我可能错了——她出现在我视野里后,便直直地朝我走过来。她就这么走到我坐的长椅旁边。没有四目相对,没有急着开口说任何话。她一言不发地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距离不近不远,我伸出手也不会与她有接触,但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坐在不远处的阴郁感。
她完全变了。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性格很软的女生,或许讨人喜欢,但显得无足轻重。所以她喜欢了一个人两年也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所以她知道我和那个人交往之后会有意无意避开我,所以她听说了那人的死讯后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现在我身旁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言不发的她压迫感很强,这甚至让我不太敢偏头直视她。她似乎化着淡妆,坐姿优雅,发型看似自然实则一丝不苟。我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都又噎回去,只留下嘴唇的几下颤动。
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她找我做些什么?
我完全无法预料她会用怎么样的开场白打破这份尴尬。这时候她开口了,比我想的直白得得多:
“你们找到他的遗书了吗?”
遗书?
这个词立即把我拖入回忆。
他是自杀而死,这么说来,有遗书的可能性很大。我曾经直白地向他父母问过是否存在这样一封遗书,只得到了一句冷淡的“没有”。这两个月来,我思考过无数种他留下最后讯息的地点,但都一无所获。我放弃了。或许他确实不想和我们多废话一句。
我没能拯救他。
但是……为何?眼前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
不等我开口,她就自顾自地说了出来:“或许,我知道他给我们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二)
我在这两个月里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包括葬礼和过去同学自发举行的追悼。
但她似乎很清楚我找不到他留下的任何讯息。从她的话语中我预感这背后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某种约定,某种原因,或者某句重要的话。这种感觉非常可怕。
我和她相约周五的下午再见。放学后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在校门前的公交车站等她。她到得很准时,我们一起坐上公车去她和我说过的地方。
从学校向东大概二十分钟车程,江边有一片半荒的林地。她告诉我的地点,就在那里。
往江边的公车很空,她和我聊起来。
她自初中时代起,似乎就常常去江边打发时间。这么说来他们两个很像——父母对他们不管不问,因此他们有大把空余且孤独的时间。某天她乘公车到江边,准备到经常坐的石凳上发呆来打发时间。但是当她走向江边大坝前的台阶,仰望见那熟悉的石椅时,她发现她的位置已经被人占用了。
那是个好天气,有深蓝色的天空和稀疏的云,大坝上的窄道像是一条水平线,分割在草地和天空之间。从她的角度仰望过去,男生的背影沉浸在天空之中,像是天空的蓝拥抱了衬衫的白,淡淡的云则从他的发间轻拂而过。
我问,他当时在做什么?
读书,她回答。
自那之后他们好像经常遇见。起初她见石凳被占,便自己到一边的草地上晒太阳。后来一次,换成她在石凳上读书了,他是后来。他走上台阶来,脚步声都敲在她耳朵里——她就算不转过身,也认得出他。他的脚步忽然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半天都没有再动一下。那时候她忽然紧张了起来,注意力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一般全部不自觉地移向了了身后,心脏砰砰地用力跳着,眼前的文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就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
在她的印象里过了很久,身后的脚步声才重又响起来。他向前走,经过她的身边,朝大坝护栏的方向走过去,并没有和她对视一眼。她稍稍有些失望,想开口和他说些什么。打招呼?问他是不是今天也来这里看书?或者再大胆些,邀请他……坐到自己旁边?
无论哪一个,在对方背对你,并且距离你好几米远的时候,都很奇怪。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她,你和他……没搭上话?
她笑了,回答说,你可能不信,我和他那两年,也就说过几句话而已。
我愕然。我曾经以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低下头,失了底气地喃喃自语,我说我本以为,如果换作是你,就能拯救他。
她偏过头去,像是确认目的地还有多远。
“我做不到,”她说,“他离我,其实更远。”
车外炽热的夕阳透过车窗,在车厢里划出一片暖黄。她句尾的字音淹没在公车引擎的轰鸣声中。
(三)
那个人死了,死于自杀却没留一封遗书。
到头来,还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我搞不明白。
这是没办法和其他人说起的话题。
高一的时候,我的追求者其实有好几个人。初中时代很多人似乎还没有什么恋爱神经,尤其是那种和几个好哥们玩在一起,非常符合“男生”应有形象的男生。很多这阶段的男生毛手毛脚,爱逞英雄,但恋爱的时候仍然是个小孩子,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这点意义上,他很不一样。
他总是独来独往,经常一个人在座位上读书。在我印象里他回家也总是一个人走,时间没个准。有时候他会留在教室里直到值日生也打扫完毕,有时候一放学他就拎起包走掉——现在想想那可能并不是急着回家,他大概也会在类似于大坝边之类的地方,一个人消磨时间吧。
我和他的交集就起源于一次平常的放学后。
那天我是值日生,和我一起值日的男生有事早退了,留下来的我也没想多认真地打扫,擦了擦黑板,就准备草草了事。这时候我一回头,发现他还坐在座位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但眼神游离,显然并没有在读。
“你还不走吗?”我问他。
他似乎回过神,冲我抱歉地笑了一下,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走。
这是我们交集的起点。快速收场,但只是一切的开始。
我在班里负责室内卫生,每周都会值日一天。那之后每一次我值日,他都会留在座位上。有时候和我一起值日的同学为了打扫方便会让他站到后面,但他也并不介意。他起初会手里拿一本书,仍然是那样似看非看,后来索性有时候也不拿书了,我在前排擦黑板或者整理讲桌,他就在那里发呆。
这样的傍晚,一次,两次,三次。时间飞快地过去。
我的记忆中,这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尽管没有发生任何实际的剧情,我却还是有某种预感,预感着将会有什么发生。
就算我不承认也没有什么用。我的心里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不,也许不至于到这个程度,但就是讨厌不起来。自从我和他的交集开始之后,每次我站在教室前背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是不是正看着我,他每次在放学后与我留在教室,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意义。夏天正在靠近,傍晚时太阳投射在地上的光斑越来越短,空气越来越燥热。他的面孔对于我模糊不清,逐渐融化在一个个暖色的下午里。
终于有一天,和我一起值日的搭档又一次缺席。我的预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擦黑板的声音沙沙地回响在教室里。之前一次我只想快点了事走人,这一次我却犹豫不决。我放在黑板擦,心不在焉地准备去拿起抹布。
突然间,我发现他朝我走过来,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来帮你吧。”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对别人所做的事情产生了反应。
我忍着心里的窃喜,厚起脸皮问他:“上一次我一个人,怎么没见你帮我?”
“其实我,挺喜欢你认真时候的感觉的,”他仍然是一副淡淡的笑容,平静的回答却让我的脸烫了起来,“就忍不住,多看了看你。回过神,你做到一大半,我也不好插手了。”
(四)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
平和的相遇与平和的离别。热烈的相遇与悲壮的离别。
柔缓的温存与急促的离别。
死亡或许是随时间流逝必然发生的事,但当去直面它时,我仍然不可避免地觉得它否定了平凡人类所能理解,所能追求的所有意义。谋杀意义,了却故事,终结时间。倘若认定了已死之人做过的事仍然存在某种意义,那便也意味着,生者必须永久背负着这份无法逃脱的痛苦;但如果承认了死亡会摧毁一切,我们亦不必拘泥过去,那么我们就也必须承认我们此刻所有的所做所想,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也会化为尘土。
无论哪一种都极度残酷。
我始终无法完全了解他,我也不清楚我对他怀有情感的起点究竟在何处。我知道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家庭情况也不好,但我仍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和世界的联系。尤其在我发现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一句留言之后,我更觉得他对我们是如此的灰心。
但我却没有察觉。
我们到了江边的一片树林中。这片林子很怪,人工种植的痕迹极其明显,每一棵树与土地的连接之处都鼓起一个大土包。通常来说这样的栽种痕迹应该随着树木成长,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土壤重新趋于平整。但在这里,地上积了不少落叶,土壤却似乎不愿意移动分毫,仍然保持着被强行堆砌成的形状。
我们本以为如此一来,会很有可能找到他所留下的书信。
据她所说,在某个放学后,他曾经提到过一句类似于诗句的片段:
荒野之境第十三棵树下,
正是安放我灵魂之处。
倘若我的灵魂必须漂泊,
也请容我留下只言片语。
这句话,就写在他一本书的扉页上,似乎是十分在意的句子。
于是我们来到了从大坝台阶方向开始数起的,第十三棵树下。拨开厚厚的落叶,我们拿出准备好的园艺铲开始挖掘起树下的土壤。拨开泥土,掘开石块,一声不吭地摸索起来。
夕阳已经泛出红色,天空开始变暗,夜色正在渐渐显露。我们已经在不同的方向挖出了两个一只手臂深的坑洞,但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候我回头望向身后的一棵棵树木,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
这里的土壤很难风动,而所有的土包都不太平整。即使这些树并不是同时被种下的,我们也无从判断。
这片树林面积不小,很有可能是分多次才完成栽培。即使他真留下了信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从何时起有了自杀的念头,不知道他何时讲信件埋在这里,更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第十三棵树,是现在的哪棵树。
这封信即使存在,我们可能也没办法找到。
夜幕渐合,我口袋中的手机已经震动过多次,但我不想理会。我和她站在大坝的护栏上,远处的跨江大桥上的桥灯已经亮起,天空一片灰蓝色,头顶的云层比白天厚了不少。
“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她说。
我摇摇头,“谢谢你。其实你本来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的吧。为什么你会来找我呢?”
“他的消息传过来,我本想着这已经是离我很遥远的事了。但一想到他最后的信息可能只有我知道,我怎么也放不下。但这毕竟已经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我觉得和你一起来,让你来读他的留言才比较合适。”
“我可以问问,你当年为什么不追他吗。”
“我也不清楚我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淡然,“大概只是觉得,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我这个人,没什么自信的。但我现在挺感谢他的。放弃他之后……我也改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只是和她一起看着远处的云和灯。
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行动。我和她的再次相遇,也没有对我人生的故事产生什么实质的影响。说到底,这是我们这两个并不了解他的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忽然觉得我的记忆变得不可靠起来,关于他,关于我们的相识,关于之后发生的一切。
“看开点吧,”她突然说,“他实在是,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