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来波茨威格的第五个年头了。
城市不大,清一色的哥特式建筑,高高的尖顶穿过没有一点防备的云朵,天空总是蓝色的,没有一丝受过污染的迹象,即便是阴天下雨,路面也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今年三十岁,在这座城市的郊区赚下了一套别墅。这里的女人都很漂亮,是那种天然的美丽,高挑但很匀称的鼻梁,微微向里收起的脸颊,丰满的额头,粉红小巧的嘴巴,大概是上帝眷顾这座城市,有意将它变成一座美的让人无法形容的仙境,城市美,人比城市更美。我常常在下班时看公司外面不远处的教堂,傍晚时分,教堂总会响起清脆的钟声,每到这时教堂饲养的白鸽便会全都飞起来,绕着教堂的屋顶一圈一圈的飞着,夕阳恰恰好的透过窗子漫到我正拿着烟的手上,眼眸里便都是金色。楼下不远的地方有处公园,里面有条天然形成的河流,我时常去那里写作,坐在同一个椅子上,路过的外国老头总喜欢带着帽子,牵着狗跟我打招呼,我就侧着脸礼貌的微笑,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再低头写点东西。
我住的别墅在郊区,往往开半小时的车便能到地方,我每天的乐趣也就在这半小时里,清晨的时候总能看到一片片整齐的田园,绿油油的伴着黎明的微光,傍晚归去的时候圆形的路灯全都亮起来,整条公路灯火通明,我大概就在这时候放起常听的那张CD,一路听回家。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听歌,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回家做饭,洗碗,洗衣服,半夜的时候盖好被子,壁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火光映亮了我刚刚出版的小说封面,也映亮了我沉睡着的面庞……
有个冬天的周末,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场,还有两天就到圣诞节了,这几日我身体不太好,请了假一直在家休息,养了几日后觉得好些了,便想着是该出门去买些过节的东西了,冬天的波茨威格经常下雪,而且是那种一下起来便好几日都不会停的,别墅区的房子已经全都裹上了厚厚的被子,我打开被雪封住的车库门,拿着铁锹在院子里开出了一条道。
大街上车很少,街角已经放好了节日的圣诞树,我慢悠悠的开着车驶过了两个路口,车窗上已经漫上了一层白雾,我拿起袖子擦了擦,回头看时发现车子要没油了,于是看了一下附近,想起来再过一个路口就有个加油站,便继续开车前进。没有几分钟我便到了地方,加油的车挺多,透过窗户看到我旁边有辆蓝色的轿车,窗户半开,开车的是一个有着棕色头发的女人,左手拿着女士的长烟,微微翘起的鼻梁,嘴巴擦着淡淡的口红,皮肤白皙,眼睛是亚洲人常见的棕黑色,我顿时来了兴致,摇下车窗看着她,她发觉到我在看她便摇下剩下的半扇车窗,对我莞尔一笑,我看着她说加油站可不能抽烟,她于是急忙将手里的烟掐灭,笑着用英文对我说谢谢,我听到她的口音,于是用中国话对她说了句不客气,她猛的一愣,才意识到我刚才说的是中国话,我看着她似乎不太对劲,就对她说抱歉,“我以为你是中国人……”可是她又笑着抬头看着我,用最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没事,只是好久没听过中国话了。”我笑着看着她,发现她似乎也很渴望和我说会话,就主动邀请她去附近的酒吧坐一会儿,她笑着说好,加满了油,我们便开着车一前一后来到了那家酒吧。
酒吧很小,却充满了节日的气氛,门口摆放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和小礼盒,下车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穿着小西服,外面套着白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天蓝色的丝巾,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样子,身材保持的非常好,穿着办公室的那种短高跟,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十分典雅。
我看着她,“怎么没见过女人吗?”她笑着说。
我于是为她搬来一只椅子,叫了两杯蓝色妖姬,她告诉我自己已经来这四年了,因为工作的原因一直没有回去过,我说我也是这样,人在他乡,身不由己……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那种爱谈风月的外国男人,那句突然冒出来的中国话可把我吓了一跳。”她点起了一根烟说道。我哈哈大笑说:“我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像亚洲人,所以就赌了一把……”我顺势举起杯子碰了她放在桌上的玻璃杯,笑着说:“恭喜我吧,赌赢了。”她笑着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这间酒吧有欧式的壁炉,里面的木柴正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我看了眼舞池,这会儿正好放起了一首爵士乐,便笑着站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说:“美丽的姑娘,可否赏脸一起跳支舞。”她诧异了片刻,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忽的笑开了,“好的,谢谢。”她站起来说道。
我牵着她走向了舞池中央。音乐起来了,我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右手握着她纤细的手,我能感到她有些颤抖,于是慢慢靠近她,笑着说:“跟着我走。”这首曲子是德国一个音乐家写的,调子温婉而舒缓,我向下看到她的眼睛,离得这么近才发现她的眼睛真漂亮,弯弯的,睫毛向外伸张。我情不自禁的凑近了脑袋,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紫罗兰香。“你的香水真好闻”,我笑着对她说,她笑着看我说:“我没有喷香水呀,你是闻到别的女人的香味了吧”,她昂起头向我背后的一个外国姑娘扬了扬眉毛,我笑着说:“哦,那是我弄错了,你别介意,哈哈……”她笑而不语。
音乐结束了,我牵着她回到了位子上,杯子里的酒快喝光了,酒吧里开始放起了摇滚乐,一群年轻人随着闪烁的灯光跳了起来,我对她说:“这里有点吵,我带你去听属于咱们的音乐吧。”她笑着便跟我走到了车上,我打开了车上的CD,拿出了那张碟,她在我旁边的位子坐着,我顺势打开了车上的暖气。
音乐响起来了,这是一首钢琴曲,节奏很慢,琴声一个一个的流出来,我打开了车里的暗灯,天上的乌云很厚,车窗外又飘起了雪花,我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脑袋靠着座椅,手叠在一起放在了胸口,像极了正在祈祷的基督徒。
音乐,像一泓清泉缓缓的在车内流淌,我看见她眼角有了湿润,慢慢的,那湿润逐渐化成了一颗泪珠,挂在眼角……
她睁开眼睛,泪珠顺势滑落,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可不可以抱一下我,我什么也没说,隔着座位,环手搂住了她,玻璃窗的雾气升起来了,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谢谢你”,她说,“一个人真的好难受,我太久没有回去了……”
“我都明白……”我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她没再说话,我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啜泣。
音乐结束了,她回到了那辆蓝色轿车上,透过窗子,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蓝色的丝巾被窗外的冷风轻轻吹起……车子启动,她离开了。
我望着她驶过了街角处的路口,雪下个不停,音乐又响起来了,我也从这片白茫茫的公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