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才十三岁,但是她是一位轻度自闭症者,一直沉浮在自己的世界中。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没看出什么问题。那是一节政治课,女孩子穿着粉色T恤和一条牛仔蓝运动短裤,齐耳学生头,正伏在桌面上不停地写字,远远看过去,斯文秀气。
上课期间,她时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白皙的脸上闪着一对大而水灵的眼睛,对于夏日下午上课的我来说,这对水灵灵的眼睛像清泉淌过我的心间。
我眉飞色舞地讲完知识点后,开始让所有的学生拿出练习册做练习。
这时,我发现她正呆呆地望着墙壁,右手托着下巴。
我向她的座位走过去,俯下腰,温柔地说:“同学,课堂练习拿出来做一做。”
她如惊鸟似的从座位上微弹起来,紧紧从课桌抽屉拉出自己的书包,捂在怀里。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似乎我就是洪水猛兽。
我发现,她的大眼睛,空洞、无神,黑葡萄的大眼球深不见底。
她身后的其它学生,也正对着我挤眉弄眼,指着脑袋,用嘴型无声地提醒我:“自闭!”
我瞬间明白了,我依旧微笑着对她说:“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找我。”然后轻轻地揉揉她的小脑袋。我发现她眼里的戒备松了很多,捂在怀里的书包也渐渐放松下来。
女孩的班主任说,女孩母亲送女孩来上学时,就告诉班主任,小女孩小时候发高烧,烧坏脑子了,基本不与人交流,连姓名都不会写,现在只想让她平平安安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就行。
以后的课堂里,我总会瞧瞧观察那个小女孩。她经常喜欢绞着衣角望着天花板,或者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
我的课堂游戏活动比较多。每一次课堂游戏,她都会转过头来,托着腮帮子看很久。
有一次课堂游戏,很简单的游戏规则,我想邀请她参加。
我走到她的面前,温柔地说:“你也参加好吗?”
她惊恐地退缩到座位夹角里,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地说:“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这是她半学期来第一次开口和我说话。后来同学们也这样说,半学期来第一次在班级开口说话。
我温柔地握着她满是汗水的冰凉的小手,说:“那么,你为你们小组的同学加油,好吗?”
她的大眼睛闪着光,点了点头。
这次的游戏过程中,我时不时抬头看她,她依旧像往常一样托着腮帮子看游戏,但是,这次看得很认真,她的嘴角时不时裂开笑容,在最后看到失利小组的窘状时,她还附掌大乐,尽管她的大乐依旧是无声的,只是嘴角裂到最大,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从那次起,每次我的课,我总感应到一丝目光。我一抬头,就看到她裂开嘴角对我笑,大眼睛异常明亮。
两年来,我的课她几乎没有落下,尽管她在课堂上从不发言,尽管她经常请假不上学,尽管她依旧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每次看到我在校园出现,她总会立刻从课堂里偷偷跑出教室,怯生生地靠在教室后门,远远地对我招手。当我微笑地走近她的时候,她又像兔子一样逃到教室里,坐在座位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在里间窗户的一角,对着我腼腆地笑,笑得天真浪漫。
之后的两年来,每一次走在校园路上,我都心有感知地不自觉地往那间教室后门望一眼,大眼睛的小女孩总能站在后门处,对我远远地无言地招手,我总是温和地点头微笑。
终于有一次,校运动会。
我远远和她微笑以后,把车开入停车场刚挂档停车。她突然从我的车窗外出现,笑着指着车内我六岁的儿子,问我:“老师,这是你儿子?我能不能和他一起玩?”大大的眼睛闪着光,充满期待。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出这么完整而清晰的话,我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怎么不行呢?你带弟弟一起去操场玩吧!”我摸着她的头,微笑地回答。
她牵着我儿子的手去操场玩耍了。
上午的运动会结束,她牵着我儿子的手回来了。我摸着她的头,对她表示感谢,并表示欢迎她经常和小家伙一起玩。
“老师,我也有弟弟,和他一样大。”她闪着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弟弟不跟我玩。”说完,她难过地低下头。
“老师,我很喜欢你的头发,很长很黑,我很喜欢你的课!”突然,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脱兔似的逃开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那个大眼睛的孤独的女孩一下子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消失了。我询问过班主任,班主任说由于家庭原因,女孩父母让女孩转学了,没有留下具体信息。
那天以后,走在校园路上,我再也感应不到那丝期待的目光,我依旧会不自觉往教室后门望去,可是再也见不到教室后门那个遥遥招手的大眼睛女孩。
那个女孩坐过的座位一直空着,可是,我却能感应到了她在另外一个时空,依旧孤独地行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里梦外都是那个孤独的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对我腼腆地笑着,说:“老师,我很喜欢你的头发,很长很黑,我很喜欢你的课!”
从那以后,我一直留着长发,没染发,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