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

人生选择什么就必须承受什么、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道理到了四十岁已经没有什么疑惑的余地,只是在日复一日如川剧“变脸”般不停变换的角色扮演中,“自己”这个角色反而被抛荒至午夜场,只在无声也无观众的演出过程里,和另一个叫做“回忆”的角色对戏。


这有时会演得很长很长,从午夜一直到天光微亮。


春节的时候,他回乡参加高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他人在国外,很少参加同学聚会,这次却如此迫切,胸中像藏了只鸟,令他坐卧难宁。


家乡已跟年少时大不同了,高楼林立,霓虹闪烁,陌生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天上那枚幼稚怯弱的月亮,倒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他思念的城市其实不是家乡,是北京。

 

那种思念之情是那样地刻骨铭心,几乎带来肉体的疼痛,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四周的景物变浅变淡,慢慢褪去颜色。有时候他觉得它把自己封闭得太厉害了,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恨不得找针把它刺破,,哪怕是扎出一个小孔,至少也能透一口气。


他想起2002年冬天北京的那场大雪,下得那么铺张那么悲愤,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像要把世间一切都草草埋葬。他忘不了自己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闷闷地,钝钝地。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北京。


同学们嘻嘻哈哈说笑,脸上都带着松懈慵懒的神情,那是世俗的欲望被满足的快乐,小城市的人们生活轻松简单,所有欲望无外乎饮食男女声色犬马。离乡这么多年,他跟别人仿佛隔着一堵墙,早已不在一个世界。


有人客套地跟他招呼,他在席间张望,并没看见那个身影。他想跟别人打听又不敢打听,只是枝楞着耳朵,看似心不在焉,其实那根弦却一直紧绷。


几个女同学交头接耳。


“这次才来了二十几个,那个谁谁谁,还有那个谁谁谁,从毕业到现在就没见过......”


“哦,你说她呀,你没听北京的同学说吗?”女同学说着,抬头扫了扫四周,“前年跳楼了,说是抑郁症......”


几个同学张大嘴巴,“啊?”


他的筷子掉落在地上。正在敬酒的男同学尴尬地坐下来。


席间一时鸦雀无声。


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起来。


“怎么会抑郁?她老公对她不好?”


“真可惜,那么漂亮!”


身边的男同学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俩上学时是不是好过?”


他嘴唇哆哆嗦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麻痒,便伸手去抓,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他仓皇逃离,连大衣都忘记拿。


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


她向来倔强,他还记得自己当年追她追得多辛苦。放学的路上,和同学一起去堵她,不让她回家,有时候是跟在她后面跟一路,也不说话,只是唱些奇奇怪怪的情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莫回头......”


课间,她从他身边走过,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不想被别人看到,就跟我走!”她红着脸偷偷地四下张望,赶紧灰溜溜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往教室外面走;


她在自习室看书,他偷偷地坐在她后排,给她旁边的女同学传纸条:告诉你旁边的女同学,我喜欢她。女同学把纸条递给她,她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回头,嘴里小声嘟囔,真讨厌!怎么这么无赖啊?


后来光明正大地好上还是在分隔两地的大学时代,绿皮火车承载了他火热的激情,年轻的身体和年轻的心一样火热,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在深夜无人的教学楼顶上,洒下激情四溢的汗水。


后来,他为爱北上,几年后,事业发展得也不错,被公司派到广州开拓业务。他们在北京买好房子,只等他从广州回来,就准备结婚,却不料造化开始弄人。


有一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他正在看电视。“你在干嘛?我怎么听到女人的声音?”

他不知怎么,忽然想逗逗她,“对,就是有女人。”


她真的生气了,二话不说挂掉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真的有女人?”


“对,就是有女人!”他突然生气了,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竟然还不了解自己?


电话“啪”地挂掉,再没有响。半个月后,他还是憋不住,跑回北京来,她对他异常冷淡。他抱住她求欢,却被他拒绝,“我的身体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咱俩吵完,我就去酒吧了,跟别人发生了一夜情。”她冷冷地说,每一个字都像锐利的刀子硬生生地割他的心。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贱,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狂怒无比,像被打晕的野兽,拼命地负隅顽抗。


“怎么?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啊?”她针锋相对,毫不示弱,她从来都不是娇滴滴的依人小鸟。


他们都拼死捍卫自己的尊严,爱,可以是两厢欢喜,也可以是一场博弈。


歇斯底里的争吵,作战般的做爱。


一个月后,她给他打电话,“我怀孕了。”


他鬼使神差地说,“是我的吗?”


“畜生!你个畜生!”她狂吼,像头受伤的小母兽。


三天后,手机短信提示他,她给他打了20万块钱,“这是买房子你出的钱,从此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他连夜飞回北京,她却没让他进门,他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打包放在门口。后来,他再去,开门的是陌生人,房子已被她卖了。


雪下得那么大,他走在茫茫的雪地里,再也找不到方向。公司有一个长期驻外的名额,被他申请到了。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萧峰误杀阿朱,亲手葬送挚爱,铸成一生悲剧。“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肯撒泥土。


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只要几把泥土下去,那便是从此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辈子。


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脸上。”


只恨塞上牛羊空许约,空许约。世间若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他耳旁又响起女同学的问话,“她怎会抑郁?她老公对她不好吗?”这些年,他起初还能偶尔在人人网上看到她的一星半点消息,后来渐渐完全没了消息,她离开他的那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他竟全然不知,午夜梦回的情景,也是少年时的那些反反复复地上演:十八平米的出租房里,她拿着长牙的大蒜打量,“哎呀,种子的力量好神奇呀!”


她的眼睛轮廓狭长,外眼角上翘,睫毛疯长着,零乱而修长,像最泼辣的菊花花瓣。他不自禁地心神荡漾,“是吗?那我也在你身体里种一颗试试?”


“流氓,臭流氓!”


“哎哟,谋杀亲夫啦!”

“说真的,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女孩儿。”

“为啥?”

“那我就可以有一个缩微版的你了。”

......


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名中年男子在楼前久久伫立,似有无限戚哀,但入门洞即刻做出一脸微笑以准备回应叽叽喳喳的家人......生活是一个场景与下一个场景,缝隙中是不可告人的灰垢。人到中年,不得不常有在家门口的那一变脸。


他的人生,就像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永远的黑暗之间。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7,542评论 6 50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822评论 3 3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912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449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500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370评论 1 30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93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074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505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722评论 3 33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841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569评论 5 34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168评论 3 32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783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918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962评论 2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781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