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微笑着,沉默不语。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候很久。 ——《飞鸟集》
1
霜儿出生的时候,恰好六月下了第一场雨,叩响草叶蓁蓁的门庭。雨眉眼盈盈,温润润、凉丝丝的,漫不经心拂上门环,殊不知秋来会惹一层铜绿。它呀,只是一拂,便走了。慢慢地,又越过朱红的栏槛,吻开了半含的栀子,花瓣边缘依旧青涩。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霜儿的母亲倚着窗沿数着,怀中抱着小小的她。未几,听见妇人幽幽说着:“正逢双日出生,又恰栀子盛开成双,不如唤作双儿吧。双双对对,倒也喜庆。”怀中的婴儿望着她,没有啼哭,只是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屋檐的雨水落下来,啪嗒。
双儿五岁时,还识不了几个字。母亲教她念《春江花月夜》,一字一句,江南特有的绵软音腔。她听得入神,两只手握成小拳头撑着下巴,晃着小脑袋,发间蝴蝶发夹的翅膀,上下颉颃。珠子串成的翅膀,阳光下泛着摇人心魂的色泽。母亲念:“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不知怎么,她只记得这一句了。
她认识的第一个字是“白”,白日依山尽。第二个字,便是“霜”,空里流霜不觉飞。她对母亲说:“不如改成霜儿吧。雨,相,我扶着雨水出生。霜白,这二字也极美。”母亲一开始不同意的,直到七岁的她慢悠悠说出:“双双对对,太圆满的东西,消失得也快,就像中秋的月亮。”母亲一愣,望着她许久,不过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孩子,唯独眼睛,亮晶晶的。
就这样,她便唤作——霜儿。
2
自小,霜儿便偏爱白色,斜襟的棉布衣裳,玉石钉的扣子。母亲喜在她衣摆处绣朵栀子,半含着,氤氲在雨水中。多半,顺手绣上一个“霜”字,浅青色,同玉石扣子交相辉映。她白皙的手臂若隐若现,如一尾游动的鱼,略略一晃,腕间的银铃响起来,脆生生的,幽幽然。
这一年,她二十岁。惯穿的白色裙衫,裙摆拂动处,一双浅青色的布鞋,绸缎系带绕在踝间,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长发用银钗束起来,双叶银杏的样式,可惜短了些,有些许长发落在肩上,偏斜着,同风吹衣衫一个方向。她在院子里嗅着栀子,转而对厨房忙碌的母亲说:“我出去了,吃饭的时候大声喊我就行。”母亲也习惯了,笑着应一声,继续择洗青菜。
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是霜儿生长的地方。永远半开的木格窗,传来收音机里悠扬婉转的水磨腔,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之声。邻家的小黄狗摇着尾巴,从花丛里窜出来,惹了一身苍耳子,还不住叫唤。酿桃花酒的王大婶儿吆喝着,可最香的那一盅总留给王大伯,又骂骂咧咧的,带着红扑扑的笑意。还有湖里的鱼,撑篙的船,刚歇了棹歌的船娘,刚被采下簪在发鬓的花,花上未晞的露水,露水中的江南……
霜儿停在湖边,水面波光粼粼,鱼儿噙着泡泡,一眨眼又消失不见。她缓缓走下石阶,青苔有些滑,令她踝间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她缓缓蹲下来,看见水面飘着桑树的叶子,只一片,边缘微微蜷曲。思索之间,她又下了一层台阶,裙摆一落,荡开一圈涟漪。正愁够不着叶子,方才消失的鱼儿轻轻一个摆尾,水波一晃,叶子立即漂了过来。
鱼儿又不见了。霜儿顾不得许多,一伸手,将叶子揽过来。原来湖水不温不火,不寒不凉。
阳光下的桑树叶是浅浅的颜色,脉络清晰。她在手掌间翻弄着,才发现那原不是脉络,是一行行汉隶。因水浸得久了,字迹不鲜明。她在阳光下举着桑叶,温柔而郑重,兀自坐在石阶,不管早已被湖水湿透的裙衫。许久之后,她认出这行诗句:落笔的时候,护城河的水刚刚苏醒。
一字一句,如流水潺潺,从心房漫出,经过曲折迂回的脉管,再幽幽地、缓缓地、温温地回到心房。大约一朵栀子开花的时间,洁白而芬芳。是那条鱼儿的主人写的么?还是写诗的人,就是刚才那尾鱼呢?霜儿呆呆想着,捧着那枚叶子,诗句在她眼里,潺潺不歇。
湖水如藤蔓,静静地生在她的裙摆,一寸一寸,悄悄缠绕。忽地,她听见小巷里温柔的叫唤。“霜儿,霜儿,霜儿……”母亲一声一声,打破了岑寂。
原不在梦中。竟不在梦中。
3
自那以后,那句诗时时刻刻徘徊在霜儿心头。是有意的么?天空的云朵变成了笔的模样,风一吹四散开来,又新成了十三行汉隶。炉上方沸的水,咕嘟咕噜,声音欢悦而甜糯,如苏醒的孩童。就连不起眼的小草,也在墙边拼命摇着青绿绿的身子,在风里写诗句,想来是送给云的吧。或者是远方的风,远方的田野,没有人知道。
霜儿开始思念那尾鱼,时不时坐在岸边,等候着。小巷里的水磨腔不管了,小黄狗不管了,王大婶儿的桃花酿也不管了。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事,没事。”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心上多了一道月光,一弯溪水,一片霜白。
同时深深明白了一句诗的含义。什么叫做——佳物不独来,万物同相携。
4
今日起床,霜儿便觉得异样。似乎什么会发生,且一定不是愉悦的事。刚打开窗,便听到母亲说:“昨夜风雨凄厉了些,院中栀子花都落了。”又听到远处船娘的棹歌,素日婉转悠长的,今日听来如闻鹧鸪声声,杜鹃啼啼。她再一低首,绣鞋的系带竟也磨损,将要断裂。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神不安。
她还是决定来湖边等着。穿着往日的衣衫,仔细系上缎带,又在鬓边簪了一朵坠落的栀子花。穿过青石板的小巷,下雨之后水洼晶莹剔透,有白云停留,飞鸟一倏而过。木格窗的水磨腔,唱的是《牡丹亭》,正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小黄狗湿漉漉的,显然在草堆里刚打过滚,还粘着落花,不知是生在谁家庭院?桃花酿新熟,在王大伯的瓷碗里,一仰头,冷暖入喉。当走到湖边,霜儿才发觉掌心紧攥,生了一层细汗。
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霜儿抱着双膝坐在岸边,紧紧盯着湖水,调动所有的感官,全神贯注。风吹过,涟漪悠然,一叠,两叠,三叠,四叠……千万不能逢双数啊,霜儿祈祷着,裙边已被她攥得生了褶,深深的。“八叠,九叠,十叠,十一……十一……十一……”数来数去,她悲哀地发现只有十叠。霜儿将脸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
忽地,眼角一抹,赫然。霜儿震惊地抬头,发现了湖水中漂浮的第二片桑叶。她立即提起裙摆,涉水过去,水花“哗啦啦,哗啦啦”,打湿她的手臂,铃铛发不出声音,闷闷的,可雀跃着,嘻跳着。她奋力一揽,身子一摇,银钗不胜其力,“啪嗒”,坠入水中。
一霎时,绸缎般的长发落下,散在水中,如回应的十三行诗。
阳光下,霜儿将桑叶举起,魂牵梦萦的汉隶。脉络清晰,写着:“关于我爱你,当下即是,动念即离。”
回首,岸边站着的少年,一袭白衣,胜雪欺霜。一阵花香,细细盈盈,不在别处,只在鬓角唇边。象征不尽不灭之意的第三片叶子,亦不在别处,只在他朝霜儿伸出的手里。
原不在梦中。竟不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