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情绪不高，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事，就只是说也许是春天了吧，让人没精神。
我只能说，那就多照顾自己身体吧，过去了的就真的该过去了，也该适当的放下了。
父亲沉默片刻，回答说，是该放下了，只不过这个日子突然想起来。
我怎么会不知道如今是清明，我怎么会不知道父亲是想起了离世四年的弟弟，我怎么会不理解这种情绪。
我唯一担心的，甚至都不是现在母亲岌岌可危的身体，而是父亲情绪的固执。
这种固执认真说起来，在弟弟这件事上，父亲的表现对家人无异于一种酷刑。我们所有人努力平淡，努力疗伤，努力往前，但父亲所做的，就总是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间，说起弟弟，说起过往，用难过和眼泪一次次撕开家人的伤口。
一家人吃饭时，因为一道菜，他会突然说起来弟弟爱吃。
过年过节时，总会在最热闹的当口，说起弟弟的缺席。
季节变化，他会操心弟弟那里。
做梦从来梦不到弟弟，他会一次次纠结。
侄子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会说着说着哽咽，让那孩子都有了心里阴性。
我和哥哥每次和他聊天，话题总是到最后卡在他回忆弟弟的伤感里。
哪怕出门碰到别人家的孩子给他打招呼，他都控制不住情绪。
第一年，我们努力理解。
第二年，我们开始崩溃。就这个问题，我曾经在回阿克苏陪母亲住院时，在家里和他激烈的争执过这个事。想一想，虽然觉得说得应该，但心里一直不太能过去。
记得最激烈的一句话是我问父亲，弟弟确确实实已经走了，走得很坚强，没有给我们一点点拖累，他是真的不想麻烦任何一个家人，是真的希望我们都能往前看，不要因为他而改变生活。所以我们努力都在疗伤，都在互相扶持着从伤痛里走出来，毕竟我们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可你现在这样一次次的撕开我们的伤口，到底想干什么？是希望我们和你一样，天天活在怀念里，活在感伤里，只要痛苦，其他什么事也不干？
父亲当时也很激动，他吼着告诉我，他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想念和情感了！
最后，是我狠狠地一句话收场：你让弟弟安静安心好吗？如果弟弟还在，你现在这样，他会比我们还生气！
以后，父亲是有所改变，这样的时候确实是少了，但一个人沉默的时候多了，母亲说，唉声叹气的时候也多了，夜里睡不着的时间也多了。
父亲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只是感性相对多一些而已。毕竟我有二十年的时间和他朝夕相处，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因为记者工作，经常可以体会到他的节奏。
父亲二十二岁毕业后，从东北分配进疆，一生时间，基本上都放在了土地上。从拖拉机手，到农业技术员，再到乡镇县里，都没有脱开农口。我的印象里，家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旅店，一个月难得回来几次，回来匆匆修整一番，第二天一早，往往就已经看不到了他的身影。所以母亲一直说，这个家和父亲没什么关系，你们兄弟三个，从生到长，你父亲是没有搭过一把手。
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不正常。在那个年代，似乎所有人的父母都是一个样子，都是为了工作废寝忘食，家家如此，成了常态。
当了记者后，跟随过父亲几次，那时他也四十多了，眼里能看到他和农民们一起挖渠，一起下地，一起在短暂休息时，和农民一样，拿一个馕在渠水里泡泡，香香的吃。也体会过极端天气时，他在夜里把我叫醒，拉着我和一帮人，在风里雪里冰雹里，去下到乡乡村村，实地了解一次次灾情。
这样的人是脆弱的吗？对我来说当然不是。
和父亲争执过后，母亲曾经和我聊天，告诉我说，你爸其实是太要强了，他有这样的情绪，也是因为愧疚吧，你弟出生长大你爸没怎么照顾，连工作都没让你爸操心，所以他想着时间还长啊，慢慢地都来得及，可谁知道你弟这么早就走了呢？你们三兄弟就你弟最倔，也最容易和你爸顶牛，你爸现在一说起来就后悔，当时怎么就那么不让自己的儿子呢？
母亲说的话让我酸楚不已。但母亲再告诉我的，更让我难过。
母亲说，你弟走了两年多了，你爸的熟人朋友基本都不知道。他是不敢说啊，他是怕别人说你要强了一辈子，也没有把自己的儿子照顾好啊！
我哥五十三，我五十一，我弟走得时候四十四。如果他不走，今年应该四十八了。作为父亲的老儿子，也许我们确确实实都不懂父亲的心思，都不懂他的遗憾和伤。八十岁的老人，真的还需要掩饰自己的情感吗？
对父亲有一种歉意，虽然我照样不愿意因为他一个人的感情影响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这两年，我开始习惯每周给他打一两次或两三次电话聊天，习惯于和他说一些琐琐碎碎的事，习惯于在每一次看弟弟时告诉他，弟弟那里天气很好，风景很美，邻居越来越多，想必弟弟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一定不差。我也告诉他，来的多了，我就当弟弟还在，来了就当作走亲访友，也给他带来父母的问候，我自己现在越来越看得开。
父亲还是有改变的，起码现在再说起弟弟，已经可以相对平静的述说，正常的怀念，这一点，还是很让我们高兴。
但，父亲就真的能放下吗？
我知道不会，那就随意吧。每个人的岁月都有限，每个人的感情也一样有限，那么，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怀念他的儿子，怎么样说都是他的权利。
也许在他心里，他想起了，他念叨了，他的儿子就不会走。
方式不同而已。我们努力克制，努力放下，但弟弟，照样在心里，走不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