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最有“甜味”的一天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节。
每年这一天,家里的空气弥漫着熬制糖浆余留下来的甜甜味道。
每年这一天,阿公会特别认真地给我们露一手他做点心的手艺。点心嘛,很精致、不管饱却很费事,平日里想要吃到阿公做的点心,那只能阿婆有本事说动。
但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三不一样。当然,这些做好的精美点心必须要请“灶王奶奶”先品尝才能轮到我们。把各式点心精心地摆放在她的祭台上,甚至还要把熬好的糖浆抹到她的嘴上,邀请她多多吃。阿公跟我解释,这些又甜又黏乎的东西呀,是为了黏住灶王奶奶的嘴巴,黏住她的心,让她回天庭后能够为我们这一大家人多说好话,更重要的是,在天庭享受山珍海味之后还能够回来继续守护我们。听到可以对神仙用“糖衣炮弹”,我就乐了,原来“灶王奶奶”跟阿婆一样是个贪吃鬼,是个给点甜食就能被收买的吃货!
是的,我的中华美食第一任教师就是我的阿婆。她很爱吃食,也很会吃。记忆中,小零嘴总是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候着,从未断过。这些小零嘴包括了四川人爱吃的鸭脖、鸭架,特别是甜食占据了大壁江山:米花糖、桂花糕、花生酥等等,当然还有供给“灶王奶奶”那种黏糊糊、甜滋滋的糖瓜、汤圆、麦芽糖……总之,小零嘴们总是换着花样出现在她身边的特制盒子里,像是可以自己长出来一样。
每年这一天,我很乐意待在灶房,完成摆放送灶神供品、贴“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上天去多言好事,下界回宫降吉祥”对联……这些光荣有趣的任务,因为可以被允许先吃到点心。
可是,这样一个关系到全家人来年会不会被“灶王奶奶”守护的大问题的重要节日,阿婆也永远都是懒洋洋地窝在暖烘烘的椅子上,慢吞吞地吃着放在手边特制盒子的点心,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忙前忙后。
她是不用等“灶王奶奶”,就可以先享受的“特权奶奶”。
作为“特权奶奶”的阿婆更是从来不进灶房,即使是在“祭灶节”这样的日子,她说灶房里面气味呛人。
因为这个原因,村里面的男男女女都很羡慕阿婆,说她即使家道中落,也是好命地嫁了老实忠厚、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也就是我阿公。在几十年前的农村,不进厨房的妇女少之又少,阿婆却如此特立独行地一直存在着。其实他们不知道,阿婆并不是在家道没落的时候,被阿公“收留”下来,而是早在那之前就做出了与阿公过一辈子的决定。在那样的年代,她也算是勇敢遵从自我,抉择人生道路,并从未后悔的新女性了。
不过,不同于阿婆,阿公就很爱进灶房做食物,他说待在灶房做东西的感觉特别受用。村里面的男男女女都觉得阿公有些可怜,娶来的老婆居然不会做饭,还不学,甚至需要他照顾,说他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操劳一辈子。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大男人家家的,“爱下厨房”太奇怪了。其实他们不知道,阿公才是被“拯救”、被“照顾”的那一个,没有阿婆的出现,大把的岁月唯有蹉跎。
大概的故事是这样的。年轻时期的阿公是个快乐单身汉,不做饭,也不会做饭,更不必做饭。一个人吃饱穿暖,全家人吃饱穿暖。每顿饭随便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也不挑食,当然就没必要掌握繁复的菜谱。只是,几十年前的某一个夏日,流里流气的他牵着地主家的牛到河边饮水,看到从河对岸庄园里走出来的隐约倩影后,年轻的他突然背脊一阵机灵,开了窍,觉得日子浑浑噩噩不是办法,开始寻思应该怎么去改变。
巧得很,多处打听,他探听到对面庄园正发愁如何找到一名让家里人满意的好厨子,来填补老师傅可能离开产生的空缺。也许,这就是机遇。那就从学做菜开始吧,他暗下决心。说做就做,变卖了屈指可数的家当,准备好行囊,托人找关系,介绍他到镇上最好的酒肆帮厨当墩子。几经周折,他从洗碗洗盘子打扫卫生做起,所有时间都花在这家酒肆,从最初的偷听、旁听,到试炼、掌勺……他不怕挨骂,不怕挨打,他怕慢,怕学不好,他知道时间从不等人,庄园主更不会,错过了应聘当厨子的机会,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那魂牵梦绕的倩影了。我的阿公一步一步努力向着一名优秀的厨子靠近,梦想着学成之后,毛遂自荐,去照顾那个庄园,那抹倩影的脾胃。
终于,几年之后,他成功地当上了那里的厨子,而那抹倩影,就是后来成为了我阿婆的人。
就这样,两个看起来天差地别的人,却在同一个屋檐下相伴相守度过了整整一生。即使中途父母之命以锁住他们女儿的方式来强行拆散,但是阿公做的那些甜甜黏黏的吃食,顽强地黏住了阿婆的嘴巴,黏住了阿婆的心,就算是阿婆一直被锁在家里,被迫经历相亲等等事情,也能一直向着阿公,为他说好话。更重要的是,等到一切束缚都不在,终于,她真如所诺“等我”一般,与他相守一生。
今年是阿婆离开我们的第五个年头。很少听见阿公跟我们提起阿婆,我们不说他不会说。不是不想念,而是更深的情绪。他只在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候,对着天空、河岸、空椅子,絮絮叨叨。
又快到腊月二十三了,这依然是我们家最“甜”的日子,即使阿婆不再笑盈盈的看着我们。但是,我知道,重复了四次的场景又会再现:堂前堂后,忙忙碌碌,花费心思备好点心、吃食之后,阿公就会抄着手走到河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任冷飕飕的风把他灰白的头发吹得凌乱。久久地站立在风中,等到所有人都不再注意他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了不可察觉的微笑,似乎还会呢喃一句“等你”。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会有一束灿烂的光穿破阴冷与肃杀,轻轻地洒在了他柔和的脸上。那一刻,皱纹不在,苍老消失,发色黑亮,阿公变得红扑扑的脸,熠熠生辉。
年复一年,看着要贴在灶房门上的“灶王奶奶”画像,我越来越觉得她面熟,越来越觉得她亲切……我似乎发现了什么——阿婆她是姓“赵”的,而四川人从来分不清翘舌与平舌的区别。
我想,家里最有“甜味”的一天永远都会是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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