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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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丧事越来越敏感,慢慢地意识到至亲的亲人们都将渐渐离我们而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乃至,父母。我们作为“孩子”的身份戛然而止,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将是如何地孤单。

外公今年没能挺过他的84岁。外婆说:“你外公在昏迷前,老念叨着想你,你来看看吧。”我赶到时,他已经被抬到了灵床上,双手蜷缩抱在胸前,任谁拉扯不动,双腿也按不下去。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渐渐变了颜色。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穿殡衣。人在临终前会有回光返照的时候吧。我趴在他的脸旁叫他几声,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我宁愿相信他是深深地看向了我,口中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声音是叫了我的名字。

送葬那天,不时有人叫着我的小名,问:“还认得我吗?”我尴尬地笑笑。还记得,虽然脸上都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甚至两个姨家的表弟表妹们坐了一大桌,也分不清谁是晴子谁是祥子,更分不清他们的孩子。突然觉得那么多年的岁月一下成了空白,在地上跑来跑去生气勃勃的孩子们就是他们啊。我呢?还是当年那个高高兴兴的小女孩。

外公人长得高高瘦瘦,头小脸小,一直腰背挺直,想起他时脑中有时会出现长颈鹿的画面。小的时候,一放寒暑假,哪个舅舅就会来把我们接去过上很长一段时间。去外公家要推着自行车走一段很陡的上坡路,上到堰上。大堰很高,两旁种着高大的白杨树。堰北就是滔滔流淌的大运河,满是笨重的货轮拉着汽笛突突地向前行驶着。沿一个路口下堰,向南,青翠田野的尽头,就是外公他们那个小小的村庄。

外公在家里开着一个小杂货铺,卖烟酒副食,货不多,但足够吃穿用度。收入的大部分是来自船上。四舅成家后,我就经常跟着四妗划着小木船到河上卖货。看那些常年漂泊水上的人在船上生火做饭,燃起道道炊烟;看他们蹲在船头漂洗衣物,晾在绳上,像扯起一面面旗帜,想象着另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需要买生活用品了,船会慢慢地停住,我们把小船划近,收钱,递货。小船常被快速驶过的轮船掀起的水浪荡得上下颠簸。我始终也没能适应舟行水上的感觉,只要一上船,总是会紧张得头晕目眩。

四妗是一个对生活抱有极大热情的人,也很爱玩。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她喜欢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去“走亲戚”。三姨嫁得不远,开一个熟食店,家境富裕。她时不时地会带着我们去饱餐一顿,然后在晚归的夕阳下一路唱着歌儿地回家。

她和四舅走到一起也颇不寻常。四妗是独女,住在邻村。是她先相中了四舅,然后让父母找媒人前来说合。四舅当然一眼也就看上了她。那时的四妗,扎一个长长的黑黑的大辫子,双眼皮,容长脸儿,身量苗条,是一个典型的美丽的农村姑娘。住进来的第二天,是一个寒假,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天还蒙蒙亮,裹在被窝里的外婆和我就听见她在刷刷地扫院子,然后一桶一桶地打水,提进来,倒进院里的水缸里。年幼的我在心里感叹:新媳妇真勤快啊!

她那时的美丽形象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现在的四妗呢?我想用“美人迟暮”这个词来表示感叹,还不确切,因为那多少还有些美感。二三十年过去,在她身上,我亲眼见证了岁月的无情,是怎样地把一个美丽姑娘变成了让人不忍直视的老妇人。四舅曾当着我们对她说:“女人在作为姑娘时,怎么都好看,怎么一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不能看了呢?”有点像贾宝玉的奇谈怪论。所以他很想要个女孩。后来得了女儿文静,始终像掌上明珠似地捧着。

那时的夏天还没有风扇,晚饭后,邻居们都会聚在外公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谈天。我则躺在竹床上,透过树叶看着满天星光,很快就会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和甜甜的空气中进入梦乡。暑假结束,外公会照例地给外孙、女们一人50元钱,置办新学期文具。或是每人一件新衣裳。

后来,外公和四舅也分了家,房子留给了四舅,老两口在村里的小河边用玉石块建了一座小屋,仍旧开着他们的杂货铺。

我长得越来越大了,去得越来越少了,外公外婆也越来越老了。偶尔去过几天,外公晚上从船上卖货回来,会买回来我们平日不常吃到的牛肉。他们咬不动,只是看着我吃。他们的石头房子邻着小河,岸边是丛丛的芦苇,水面上是田田的荷叶,盛开着大朵大朵粉的或白的荷花。

再后来,就不去了,只从父母口中听到他们的消息。上大一时,去宜兴野外实习,给外公带了一个紫砂的温酒壶。母亲带给他,一直被他珍视着。生了孩子后,只把孩子带去给他们看过一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叫我的小名,一直叫的是“大姐儿”......

送葬那天,“点汤”,又上到堰上。两排白杨树依旧,绿树掩映下,我们吃坏了肚子去挂水的小诊所仍在。

琐琐碎碎,繁繁复复。但那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另一个被岁月尘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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