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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财其实听不清那些和尚们到底在念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应该是在做佛事,可自己还没死去,就把和尚们请过来做佛事,这多少有点令人心寒,这多半是他婆娘的主意。这个女人,哼!高老财心想,真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倘若不是她,他的家产足以数倍于当下,只可惜,自己马上饮恨九泉了,也只是混个小富而已。
一想到自己要死了,高老财才忆起还有很多事情尚未交待,只是诸多事情一股脑地袭来,如乱麻一般,高老财也不知道从何拾起。他就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床顶,床顶板开裂了,有根木条刺了出来,他觉得应该掰断它,免得伤到自己。他躺着的那块床板有点变形,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其实早该换的,但他总觉得日子要过得节俭一些,能省则省。他的婆娘倒是全无节俭之德,花钱如流水,这让高老财尤为不满。哼!那个女人,不谈也罢。
高老财就这样临死前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恍恍惚惚之间,他看到两个人飘然而至,二人样貌实是丑恶,隆额陷腮、虎目裂唇,其中一人碧眼金发,另一人靛眼碧发,衣着打扮均与常人不同。高老财就是再不信鬼神,也知道这二人必是鬼卒无疑。二鬼近前,不由分说架起高老财就走,高老财慌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靛眼碧发鬼厉声喝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地府了。”
耳听得风声猎猎,高老财不知道经过多长时间,抑或者多远脚程,只记得仿佛经过了一个冗长魆黑的通道,再启首时,自己已置身于一个衙堂之中。堂中央坐着一个旒冕王者,面目与二鬼差不了多少,只是整个头大了一圈,衣着也与世间权贵相类,并没那么突兀,眼睛却是小得不能再小,仿若刀痕,让人无从知晓他是睁眼还是闭眼。不消说,此人必是阎罗王。堂中央的两根柱子上挂着一幅对联,上联为“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下联是“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左边柱子旁边放着一个几案,几案后面端坐着一个人面后生,容貌俊朗,仿佛世家公子。两边衙役则个个奇形怪状,似人类兽,像妖状怪。
阎罗王把惊堂木一拍,大声道:“高老财,你可知罪?”
高老财从进门起就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他平生不曾信奉的鬼神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婆娘常在他耳边念叨的阴德果报正眼睁睁地摆在台面,但细究起来,他也不算是巨奸大恶,只不过在做生意时免不了少斤短两,与人面折过。霸占了邻居李有才的几分地,加租过佃户胡老汉的租金,除此之外似乎并无说不过去的罪行,不知阎罗王口中的罪指何事?高老财因而只得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回道:“不知。”
“大胆,给我先打五十棍。”还未等高老财喊冤申屈,棍棒就加在了他的身上,可怜这个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的男人,不消多时就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未打完,高老财就已经神志模糊,魂离魄散了。
俊俏后生这时发话了,“高老财一向奸诈,骤然加罪,必不肯伏,不如带他遍览群狱,一则让他想想生前所为,二则让他好好看看,他之前所不相信的狱府到底何状。”
阎罗王喜道:“好。”
众所周知,地狱是一个可怕的地方,高老财亲身经历的远比他婆娘介绍的要恐怖许多,刀山火海、油锅舂臼,这些自是寻常摆设。高老财看到有人舌头上拴着铁链被驱赶着犁地,有人被钉在木板上活生生地锯来锯去,血腥、瘴气弥漫着整个狱府,哀号声唳叫声不绝于耳。若一一细数下去,三天三夜也未必讲完,只是经此一遭,高老财早已心如死灰,等待着接受他贪财奸滑、吝啬多诈的惩罚了。
游览过地狱,高老财重新被带到府衙。阎罗王依然面黑如铁,神情严肃,只是那后生却比先前和蔼很多,他笑嘻嘻地在阎罗王面前与众鬼聊天,不时又凑到阎罗王耳边嘀咕两句。衙役手中依然举着杀威棍,堂中央明镜高悬,仍旧泛着冷光,只是,高老财明显感觉到,大堂在森然的气氛之下有了些许的轻松自在,像是在寒冰地狱中架上了一盆炉火。
俊俏后生敛了笑容,对着高老财冷冷说道:“高老财奸滑多诈、欺叟侮童,本应重罚,但你终非巨奸大宄,只是贪些小财,作奸犯科也算不上,今喜你婆娘烧了诸多纸钱,空空如也的狱府府库为之一满,再者,你已受了棍棒,抵了罪恶,阎罗王法外开恩,许你三年阳寿,你今且还阳去吧!”说完,便不由分说地随着阎罗王去了后衙,不一会儿,大堂后面就传来了二人戏谑般爽朗的笑声。
就像对如何到此一无所知一样,高老财对自己怎么就能还阳也全然没有概念,这也难怪,阳世与地府似乎没有什么差异,地板的冰冷同样深入骨髓,惊堂木一样声嘶公堂,自己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均是任人主宰。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地府难道也有行贿纳贿之说?想到此,他又不得不感谢他那个挥霍无度的婆娘了,若非她,自己岂有还阳之理?
还没等他想清楚,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猎猎声,二鬼依旧架着他经过黑乎乎的通道。高老财本想问些什么,但尚未开口他就看到了他那块呲着木刺的床顶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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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才是个狷介之士,生性傲诞,他对郭老财并无好感,因而对他的死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一个人死去多时却又霍然而舒,这着实令人诧异。他虽然并不希望郭老财早点死去,但对他的复生却又感到气恼,当你看到一向贫穷的邻居突然发迹,你太抵能理解李有才现在的感受。况且当他听说郭老财是因为贿赂阴司才得以还阳,心中怒火就烧得更旺了,人世间的阴诈诡恶已经令人窒息,没想到应该公正不阿的阴曹却也如人间一样污秽,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一个傍晚,当斜斜的阳光抚过窗角,当郭老财家庆生的锣鼓声突然传来,在晦暗狭小的陋室里,李有才心中愤懑,自顾自地饮了几大盅酒,一时间他情难自抑,就着桌边的纸笺,信手写下一首诗来: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写完又吟咏几遍,这才摸到床边倒头睡去。
迷迷懞懞之间,他看到两只鬼穿门而入,靛眼碧发鬼近前喝道:“大胆李有才,阎罗王命我俩来拿你!”李有才本欲折辩,却被碧发鬼揪住衣领,金发鬼提起腰带,如提猪崽一般拎到了地府。
阎罗王据案端坐,大喝一声:“李有才,枉你是个读书人,不知自检,诬我地府,罪不可赦,马上给我投到犁舌地狱。”说完,便扔下令牌,着二鬼牵去。
可怜李有才,舌头被钉上两个大铆钉,挂上一条长长的铁链,铁链尾端拴着一把铁犁,铁犁锈迹斑斑,任人怎么使力也无法入地分毫,更别说用来翻土了,就是这样,李有才愣是在棍棒交加之下犁完了一亩多地。他的舌头由于不堪重负已经断为两截,只剩下一段短短的舌根,使其发出含糊不清的言语。除此之外,二鬼还添油加料,使李有才承受火上炙烧、冰原冷冻、刀剑穿胸、剜肉剔骨等诸多酷刑。等到李有才重返府衙,他几乎只剩下一把枯骨了。
李有才所受之罪令阎罗王都不忍直视,他看了看地上的枯骨,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啧问道:“李有才,你可知罪?”
李有才趴在地上,气息奄奄,他努力抬起头来,睁开自己犹如黑洞的眼睛,用细如发丝的力气言道:“罪民不知何罪。”他即然自称罪民,那便是以为自己有罪,但可悲的是,他并不知自己何罪。这世间有好些人只要你不遂他的意,他就想定你的罪,他也能定你的罪,指挥千军万马、铮铮如岳将军者,不也被“莫须有”给定罪了吗?所以你不要笑话李有才没有骨气,没有留下最后一点倔强,当你经历过那痛不欲生的折磨,我想你也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吧。
俊后生从几案后起身而出,缓步来到李有才面前,他伏下身子,对着李有才轻声问道:“你果真不知?”
“不知。”
“我提醒你一句”,俊后生道,“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啊!”李有才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随口吟出的一两句诗竟成了身陷阴府的罪愆,可是,文人的随口牢骚又怎能当真,即而变成十恶不赦的惩罚了呢?
像是知道了李有才的心思一样,俊后生接着言道:“你可能不知,阎罗王最讨厌有人背后编排他,但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你肯服软,写下一篇颂扬地府的供词,便可成事不说,既往不咎。”
“可是,这样我的心里并非真正服膺。”
“这个你不用理会。”
之后的事情不必细诉,李有才以风烛之躯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他的供词,他不愧为读书之人,对地府的赞美无以复加,起首便是“混沦二气,天地初分”,诸如“法密严正、劝善罚恶”之类的话更是通篇累牍,总之,阎罗王阅后大为赞赏,他大声批道:“李有才持论颇正,与实相合,可以放还,重新做人。”说完大手一扬,命二鬼架起李有才便走。
转瞬之间,李有才便睁开了他那沉重的眼睑,漆黑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起初高老财家鼎沸的人声也风打残叶般稀稀地传来,“我果真只是做了一个梦”,李有才心想,可梦境如此鲜活真实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直到第二天,他还感觉到舌头上有阵阵隐痛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