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一直在和房子较劲。
我家住在县城中心,以前叫做城壕的一处小巷子里,不深,大约一百来米,但地势低,从街头到巷尾构成一个与地平面大约四五十度的斜坡。
十岁那年,我家扒掉只有柱子是砖砌的三间土房,盖了三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盖房子时宅基地大约垫高一米,从院子到屋里,须得上四级台阶。那时的我,觉得自家的房子宽敞明亮,再也不用怕老鼠打洞了,满心欢喜。
读初中了,周围的人家盖房子,一家比一家垫的高,为了防止夏季下暴雨院子里的积水排不出去,我们只得跟着又垫高了近两米,院墙也扒掉了。这样一来,原来上四级台阶才到屋里,现在变成要下五级台阶才能从院子进到屋里。房子顿时变得低矮了,像伛偻着腰身的老头,站在几个生龙活虎腰杆倍儿直的小伙中间似的。
有男同学偷偷“跟踪”,想知道我家住哪里。我总是想方设法甩掉他们,实在甩不掉时,就假装进入巷子口村委会盖的二层小楼上去找人,趁机躲起来,等他们走了再回去。现在想来,恐怕是青春的虚荣和自卑携手作祟罢。
青春懵懂,渴慕家里早早建成小二层的洋楼,甚至偷偷用曲别针和挂历纸,卷了一大盒子的“珠帘”,期待挂在属于自己的房门上。
为了这个梦想,我极力配合母亲,初中三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裳。然而那几年,哥和姐都在外地读大学,每个月我都去邮局给他俩寄生活费,少则三十,多则五十,填写汇款单是我用得最熟练的应用文。又添了妹妹,尽管只喝七块钱一袋的关山奶粉,家里也是捉襟见肘。父母整日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我的“珠帘”却始终没有机会挂上。
周末或者假期,我极少在我家院子里呆,总觉得路人看一眼,都是在腹诽我家房子的寒微。我喜欢把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躲在里面看书学习。那些年,我用拿得出手的成绩和貌似开朗的性格努力遮掩着房子在心上堆叠的自卑。
终于,又是一个三年,我中师毕业了,差两个月满十八岁的我,登上讲台,开始工作了。每个月工资只有265块,我攒200块交给母亲,用零头维持基本的生活。我知道,好强的母亲一直想盖房。
十九岁那年,我家在三间大瓦房的对面,又盖了三间平房。虽然不是小洋楼,可我还是很用心地把它布置成温馨的模样:沙发、茶几、衣帽架、席梦思床、组合家具。用那个年代的标配,充盈着内心的欢喜。
我也不再因为房子而躲谁了,“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坦然欢迎来我家的同学和朋友。
在学校,我住在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宿舍里,因为离家远,这差不多就相当于我的小根据地了。十八九岁,芳华正好,我调动所有的智慧,用有限的银子将它布置成喜欢的蓝色静美空间。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声里,我备着五六科的教案;孟庭苇的甜美歌声中,我啃着自学考试的一部部厚书……
这间房子,成为青春不可磨灭的印记。
二十五岁,结婚了,仍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婚房,是在先生单位的单身宿舍楼上租的。很幸运地租到五楼的一个大间,大约三十几个平米。水磨石的淡绿花式地面,两面墙都是玻璃窗。欣欣然布置出几许浪漫,最值钱的是窗帘,满足了我曾经粉红色的少女心;房子隔成了两间,分成卧室和客厅,中间隔断的门楣上,我特意挑了珠帘,圆了藏在内心深处的青春期冀。
那时的我,特别想拥有带浴室和卫生间的单元套房。尤其是每次去公共浴池洗澡时,这种愿望就更加强烈。我想洗完澡自在地在家里穿着浴袍擦着头发溜达,不用头发湿漉漉的还得一层层套上衣衫;我想这样天天冲澡,无须计算公共浴池开放的时间,不用忍受人多的拥挤……
后来,我家的小楼盖了,三层,六套两室两厅的单元房。天然气、太阳能热水器,壁挂炉……一应俱全。
现在,在这个三线城市里,不大,但带浴室和卫生间的单元房我有两套。可是,青春呢?抚着眼角眉梢的细纹,青春,我的青春,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了呢!
田玲写于2018年7月20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