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蝉鸣的长夏，那是喧嚣的舞台，昆山义演，人潮拥簇。
张元和掩门把嘈杂的声响隔绝在外。寂寂后台，清凉幽静，顾传玠将书卷背在身后，一身戏服的小生，长身玉立眉目俊朗，朗声背他的昆曲台词《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字字婉转，清隽风流。
他微阖着眼，仿佛隔绝了世间万物，偌大的天地宇宙仍是混沌，诗仙太白三分醉态七分出尘，他是黑暗鸿蒙里唯一的光，是万丈深潭倒映的明月——偏就此时，另一束幽光照来，一滴白露溅落，满池涟漪翻卷，心湖訇然震荡，是她那声不由自主的长吟：“一枝红艳露凝香。”
他倏然睁开了眼——她就静倚在屏前，亦是换了一身戏衣，大家闺秀，唇若点朱，修长的睫毛微颤，羞怯顺从地垂首。顾传玠遇见了少女张元和，一言相契，笑意从唇角漾起，再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
1936年的盛夏，顾传玠为义演重登舞台，展喉一曲。她于戏中客串，终于正式与他交往。张元和是苏州张家大小姐，原为合肥张氏大家，后举家南迁，落于苏州九如巷，张武龄共有四女五子，各个都是才子佳人，身份、地位、才气都让人称道。叶圣陶曾作评价：“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此言不假。而大姐张元和与伶人顾传玠的结缘说来也巧，这牵起的月下红线竟是那昆曲……
张家子女，自幼便习昆曲。幼年除夕，她们姐妹本和工人掷骰子玩骨牌，下几分钱的注，玩得不亦乐乎。父亲张武龄觉得到底不雅，便和她们提议学昆曲。姐妹们修习后，不歌而歌，不舞而舞，举手投足，端庄淡雅，自有娴静风骨。1929年，张元和与二妹张允和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和同学们自发组建了昆曲组，邀名家老师指导，可最让大家心心念念却又看不到的，是《牡丹亭》那出《拾画叫画》。而那时在上海，将昆曲唱出传奇之色的，便也只有顾传玠一人。
名伶顾传玠，他十八岁时便已闻名戏坛，有人特意去听曲后评论说：“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无论大小冠生、巾生、雉尾巾、鞋皮生，昆剧传统戏，他都能应工。众人久仰他大名，张元和与二妹联合众人冒昧写了封联名信寄出，恳求他再演一出《拾画叫画》：“叨在同好，兼有文谊……”内里用词反复斟酌，怀抱着一颗雀跃景仰的少女心。一次冒昧的尝试，却不料他真的答应了，几星期后，上海大世界他将登台再现此曲，得知消息的张元和喜不自胜，再艰难也一定要去看这《拾画叫画》。
大世界是上海滩青帮管辖的综合娱乐场，曲艺、歌舞、游乐杂耍应有尽有，极尽奢华享乐却偏又是流氓出没的地段，女同学要出行，男同学便浩浩荡荡相随保护，一众年轻的爱好者直奔仙霓社而去。灯光昏昏，仙霓社的舞台不大，但剑眉星目的顾传玠踏着步伐登台的那刻，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这出戏，需小生唱念近半小时，极其考验唱功。可他开喉顿嗓，声线婉转流利，回肠荡气，台上之人温文尔雅，恍恍然宛若柳梦梅复生。
张元和就静默地坐在人群里，仰望这尊高处展袖的神明。幕布昏黑，百数人屏息，他却仿佛有自内而外的光芒照亮，美妙得难以言喻……
他大约是舞台上最凄然传神的小生了。他演唱时有皱眉习惯，这缺陷却无意成就了艺术的美感。舞台上的小生一顿一蹙，满心压抑无处细诉，微微振袖回身，一声哽咽唱断人肠，千回百转，尽在无言眉间，人物悲苦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坐在台下与他共享悲欢，戏曲落幕，潮水般的掌声涌起，隐约有一层朦胧的情愫自她心底溢出，缥缈婆娑，虚无不明，只是暧昧的灯光映照着，她竟要痴痴地落下泪来。
再遇见顾传玠，却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他于盛名之际罢唱昆曲，洗褪了风尘，再也不愿踏入舞台。他得儒商严惠宇资助，在南京念书。大学期间，他结识同学，偏偏缘分如此巧妙，张家长子张宗和又熟谙昆曲，与他成了极好的朋友，常带他回家玩。
偏偏那时，张元和在家学戏，隔帘后边是家人带回来的朋友。她正唱昆曲，惊觉来人是顾传玠，惊得音符生生卡住，慌慌张张停了唱，许是女儿家的羞涩，又抑或是因为几年前他是上海最红的小生。她噤声掩口，悄悄收起水袖，在里间隔着竹帘遥遥眺望，外边的少年身姿英挺，她猜测他的眉眼风韵更甚从前，只是竹帘模糊隔开了他的面目，她要再望，却又不敢再瞧，刹那心口如擂鼓，脸颊烧若云霞。
此后到底常来往，顾传玠去张家做客的次数一多，潜移默化，情愫暗生。终于开头那幕昆山义演，罢戏多年的顾传玠破例重登舞台，两人在静谧的后台两厢对望，她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电光火石间笑意漫在他眼底，爱慕如月破云开，心中敞敞亮亮，照进了彼此认可的月光。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而甜蜜的，可是一旦确立关系，尴尬的身份问题却随之而来。抗战时期，天天有日军空军在头顶轰鸣盘旋，处境很不太平，二妹张允和致信来，让姐姐到四川去避一避，张元和回信说：“我现在是去四川还是到上海一时决定不了，上海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好，但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事。”她指的是婚姻。顾传玠在上海，他大学毕业后先在农业大学教书，后来从商，做过很多买卖，但短期内均无较大的进展。她理解他的苦衷，他要转型提升，他渴望得到人们的尊重、理解和支持，以致人们提到他时，不再只是说那是当年上海红极一时的名伶戏子。
教昆曲的老师周传瑛也曾不得不尴尬承认：“昆曲是高雅之至的了，但唱昆曲的戏子终归是下贱的。”在那个门当户对的年代，张家大小姐算是名门贵族，而顾传玠纵被文人雅士追捧，皮囊再美，心志再坚，却也只能是个低贱出身的戏子。她万分忐忑，父亲是开明之人，但她更怕舆论的压迫。二妹张允和果断提问，坚定了她的信念：“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
是的，他是遗落在滚滚红尘中的莹莹玉石，他是她心头永留存的奇珍！
1938年，她下了大决心，于农历十二月十五订婚，发信欲征得父亲同意，谁料，父亲于此时病逝。她在悲恸遗恨中与顾传玠完婚，上海报纸写大标题报道此事：张元和下嫁顾传玠。那时顾传玠的事业已有起色，可舆论仍是用“下嫁”一词昭示了他们天地悬隔的身份差距。顾传玠开玩笑自嘲：“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男人的自尊面对那些嘲讽，该是多么折损多么痛，可为了能与她共度一生，再多流言，又有何惧怕呢。
他，一代昆曲名伶。她，大夏大学的校花“皇后”，苏州九如巷张家长女。《长生殿·惊变》中，他唱唐明皇，她演杨贵妃。水袖抛起，昆曲唱彻，一个旋身，张元和与顾传玠便长伴了三十余年。她追随他至台湾，天涯浪迹，不离不弃，此生最大的事业便是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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