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60年代,发生过长达三年的自然灾害。如果说它是一片密布的乌云,被它直接覆盖,并且盖得严严实实的,应该是老百姓时刻离不了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说简单点,就是孔老夫子最著名的那句语录“民以食为天”里的那个“食”。
那几年,鱼肉蛋这些凡是沾点荤腥的,都必须凭票定量供应,而“量”,少得可怜。这些好吃的东西,多少天也难得有一次入口机会。青菜几乎成了副食的另一个叫法。夏天和初秋,有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什么的,还好对付。最受不了的是冬天。
我们家住在北方一个小镇子。那时候,没有物流,南方的菜运不过来,冬天能吃到的只有放在土窖里储存的白菜土豆萝卜,饭桌上翻来覆去亮相的,总是这三个哥们儿。
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时,也难为无菜之炊。我老妈算得上是个巧妇,可面对那个时候的锅灶,只能摊开两手,唉声叹气,憔悴的脸上罩着一层对不住一家老小的愧疚。无可奈何,最后想到了咸菜,求助它们为单调寡淡的饭桌上,增添一丝滋味。
排在头前占据老大位置的,要算五花菜,名字很富有诗意。这是个由白菜,胡萝卜(萝卜大家族中的精英),芹菜,绿色的圆辣椒,香菜诸多菜组合成的集团。都切成一寸长短,比火柴杆稍粗的细长条,难分彼此地混居在盐水中,颜色有白有红有绿有青,所以才叫五花菜。
吃的时候,夹上一筷子,至少会收获其中的两三样,或者白菜胡萝卜大辣椒,或者香菜芹菜白菜,或者其它若干种搭配,同时嚼在嘴里,缤纷的色彩引来不同味道,交汇一起,会滋生出比仅吃一种要好许多的效果。
腌制的芥菜疙瘩,也是饭桌上闪亮登场次数很多的大户。不少写到牢狱伙食的文字里,就着苞米面窝头吃芥菜疙瘩,是最常见的食谱。其实在平常人家中,也习惯这种吃法。
芥菜疙瘩可以放在盐水里腌,也可以放在酱缸内腌。我妈妈采用的是后一种。直到浓烈的大酱汁,把芥菜疙瘩从里到外都浸透,原本青色的品质被改造得一团暗红。吃的时候,洗掉附在外面的酱汁,经常是切成大块大块的,可以抓在手里,咬一口芥菜疙瘩,再咬一口窝头,动作粗放,吃相十分豪爽,像《水浒传》电影的镜头。
当然也有“雅”的吃法。把疙瘩切成细细的长条,浇上老醋,咸中有酸,味道不错。如果有条件奢侈一把,淋上几滴芝麻油,立刻漂浮起一股股香气。在接待乡亲的饭桌上,甚至可以升格为一盘佳肴。
同是腌在酱缸里的,还有黄瓜,被叫做酱瓜子。能被选中进入酱缸里的黄瓜,是旱黄瓜。它含的水分少,容易吸进饱满的酱汁,放进缸里没有多久,就可以上饭桌了。旱黄瓜另一个优势,是形体比较短,可以最大限度的接受酱汁,达到优质水准。
吃酱瓜子,不必用刀切成規整的一段段,或者一片片,而是用手撕成大体上像棱形那样的小块块。为什么要这样,我一直不明白。大概是能增加更多与口腔接触的点,加强味觉享受吧。
黄瓜做成咸菜,还有另外的方式。撕成菱形的黄瓜,和韭菜花搅和成一体,结成联盟。韭菜花是已经加足了盐,在捣蒜缸子捣成了粘粘碎碎的那种。一入口,被韭菜花严严实实包裹住的黄瓜,鲜嫩清脆中,透出丝丝微辣,很能引发食欲。
在咸菜阵营中,不能忘记还有个蒜茄子。首先把茄子蒸熟,熟得轻轻用筷子一扎,就能穿透。然后把它分为仍然还连接着的两片,再把由蒜瓣捣成糊状的蒜泥,均匀地平摊在里面。蒜泥是加过盐的,释放出的咸与辛辣,同时弥漫进茄核里,三者会给舌尖一个惊喜。
蒜腌成糖蒜,还可以是个独立自主的咸菜。把刚成熟了的大蒜,剥去外面那层硬皮,整头泡在醋汤罐子里,再放进白糖。等到蒜头变成淡淡的棕黄色,就可以吃了。整头吃,一瓣一瓣分开吃,都行。酸辣甜血肉相连,原来的辣,被酸与甜抵消了许多,别有一番滋味。
糖蒜不只是摆在饭桌上,不吃饭的时候,小孩子会背着大人,从罐子里捞出一头,当成小食品,吃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白糖必须用定期发的票,才能买到,是很珍贵的东西,妈妈舍不得用它做咸菜。
我们家隔壁住着一家朝鲜族邻居。有一次那个阿妈妮送来几片辣白菜,望着上面糊了厚厚一层红红的辣椒末子,我们不敢伸筷子,大人吃了却不住地吧嗒嘴唇子,连声说好吃,好吃。
妈妈赶紧去隔壁取经,可是很扫兴地回来了。因为除了白菜辣椒这两种基本原料,还要配上姜苹果梨才行。姜,容易解决,苹果,梨,在小镇不怎么好买。即使能买到,价钱也很高。用这样大的成本做咸菜,妈妈摇头说不值得,彻底放弃了引进计划。
多少年过去了,曾经霸占饭桌的那些咸菜,仍然霸占着我的记忆。那些滋味,也会不时地从遥远的苦难岁月里,飘回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