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一个比较个人化的事情。不同阶段会读到不同的书。正如不同的地方会遇到不同 的人。至于说影响一生的书,则很难说是哪一本。一个人的价值观世界观会不断地变化,书籍的影响也是一个合力。《论语》《道德经》《金刚经》《六祖坛经》,都曾经在我的精神屋宇里停留过一段时间。到底是太邈远太宏大,慢慢在生活的改造下淡出。生活巨细复杂。还是说说小部头作品,那些如同好朋友一样曾经陪伴和温暖着我的著作。
高中时偶尔读到泰戈尔,优美诗意的文字一下子就抓住了那颗年青的心。《吉檀迦利》,《园丁集》,《飞鸟集》,《情人的礼物》,都是些小册子,一本不到一块钱。有郑振铎译的,冰心译的,石真译的,吴岩译的,汤永宽译的。我最早读的是石真和吴岩的本子。后来其它的译本也都接触过,都没有这两个人的好。我几番怀疑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也做过多次比较,还是那个感觉。除过吴岩和石真,郑振铎也很好,其余的,几乎就读不下去。泰戈尔的文字轻灵柔美,神秘宁静,有禅静的深邃。稍微笨拙的文字,都无法把握那种味道。就算是我个人的偏见吧。现在又出了个冯唐翻译的《飞鸟集》,好坏这里不说,因为怎么译都不要紧,都无碍于年青时留在灵魂里的泰戈尔了。那些文字,已经烙印在我的生命里,上大学时写的大量文字,都有泰戈尔的印迹。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遥远的事物。我心不在焉,热望着接触那昏暗的远方的边缘。呵,伟大的远方,呵,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啊!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我没有飞翔的翅膀,我永远束缚在这一个地方。(《园丁集》吴岩译)
忧思在我心里平静下去 ,正如黄昏在寂静的山林中。(《飞鸟集》郑振铎译)
随便摘取出一段,还是那么好,那么好。但是很难静下心来读了。读泰戈尔,要有一颗安静的灵魂。走过青春,日子日渐喧闹浮躁,有时候想起来,翻几页,就放下了。好像老朋友,关系还在,坐在一起,却无法再促膝长谈。但那些美到骨子里的诗句,对我文字的影响是一生的。
以前看过的本子,借的借,丢的丢,很让人心痛。一次在旧书网上看到一系列泰戈尔的小册子,全部都买下了。虽然有些旧,却可以暖心。
2009年在单位的图书馆看到《贾想》,是贾樟柯的电影随笔。当时并不了解贾樟柯是何许人物,翻翻就扔在一边。后来因为一份禁片名单看了《小武》,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又看了《三峡好人》,《任逍遥》,《世界》,《站台》,贾樟柯的片子几乎一个不落地都看了。慢慢就开始了解这个人。准确地说,贾樟柯是一个导演 ,不是一名作家。可这有什么区别呢?他的文字接地气,触灵魂。他的平民视角让你看到一个生硬真实的生活场景。美萱知道我喜欢贾樟柯,从北京给我带回一本贾樟柯的书,《贾想》。我一看就笑了。是朋友,最终还是见面了。这是一本有关电影创作的著作,纪录了作者十余年来导演生涯思考和活动的踪迹。书中收录了贾樟柯导演生涯各时期对电影艺术的探索和独特的思考,另有多篇与电影界、艺术界人物的代表性访谈。它是一本电影随笔,也是一个人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斑驳的墙壁,脏乱的街道,破旧的建筑,老旧的住宅,小修理部,录象厅,突突吼叫的拖拉机,老城墙,杂货部,冷漠麻木呆滞的面孔……这些最平凡最朴素,在中国无数个小县城随处可见的的场景,构成了贾樟柯的基本语素。他用一些粗糙的毛坯式的写实方法,呈现一些草根人物的生活:空洞,茫然,漂浮,没有安全感,无法沉入到那怕是平庸的幸福和安逸。它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经验。高脚杯,别墅,鲜花,永恒,都是悬在高处的表演。降落在尘土里,永远是坚硬粗糙的尘世生活。
《贾想》看完之后就送给朋友了。因为喜欢,就想让更多的人认识。其实对于书我一向吝啬,有人借书我内心很不悦。这大约是爱书的人的通病。但我却会主动把好书送给热爱他的人,在我认为是这本书最好的去处。
“认识”卢岚是在辽宁省的《作家》杂志上。那时候她在《作家》上开了一个“塞纳河畔”的专栏,每期都写,《卡夫卡或四维空间》,《雨果的流亡岁月》,《春去春来布拉格》,《在海底行走》,笔触一直在欧洲游走,于是以为这是翻译过来的作品。而且从文字的沉稳和冷峻便武断地当作是青年男性。直到慢慢由作品开始去关注这个人,才知道她是一位旅居法国多年,六十多岁的华人女作家。她从七十年代去了法国,一去就是几十年,让她变成一个彻底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法国太太,尽管她还是中国国籍。就像在《巴黎读书记》自序中写的,现在的她吃生蚝、生火腿也可以津津有味,接受洋绅士洋太太们的亲吻礼也觉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我又觉得,女人穿低胸露肩衣服比穿什么都好看。从前死死抱着的东西也慢慢松抱了。”
读卢岚的《巴黎读书岁月》和《文街墨巷》,是一趟思想的远行,让你忘记身边的琐细,忘记世俗的不值,让你为紧紧抱着的故旧汗颜……总之,她没有特意要让你去一个高处,但是不知不觉,你就觉得离开了原来的地方。把你带离跟现实很远的地方,去布拉格瞻仰卡夫卡的故居,带你进入布拉格的四维空间,到寒冷的西伯利亚聆听马金尼的音乐人生,在一个岛上领略雨果法兰西的流亡岁月,在塞纳河畔感受帕基捷尔纳克的“幸福”生活,在中亚消失的马尔纳海底行走,在流逝的岁月里聆听托尔斯泰夫人诉说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悲凉……她不是自说自话,不是给你晒她到处走动的旅程,而是带你进入人物的命运和思想的深处,一起感受那些人事不同寻常的经历和岁月里的悲欢。
读她的《访巴尔扎克故居》,《梵高·翻腾着的颜色》,《雨果的流亡年代》,《屠格涅夫的法兰西岁月》等篇章,你会看到一个新鲜的视角和令人惊叹的世界。她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看待前尘往事里的伟人。她说,“不管面对的事物有怎样的历史,或世俗的重量,或轻如浮尘,我只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文字组合,留住它们过去的一刻”。这就是跨越了中西文化鸿沟的卢岚,她以博大的胸襟,为我们解读脸谱化了的文豪巨匠的平常生活。她写帕斯捷尔纳克,对苏联国家机器没有什么指责和批评,对《日瓦戈医生》的获奖没有一字褒贬,我看了却想哭。一个人得走多远的路,得经历多少暗夜的哭泣,才能洗净岁月的浮华,放下满身满脑的执见,直逼心灵呢?
阅读是有阶段性的。有时候狂热地爱着的书,过了那段年龄和阅历,心境改变,便看不下去了。书还是好书,放在那里,随手翻起,像老朋友一样温暖,只是再找不到昔日阅读时的狂喜。正像是人一生交的朋友,有些来了有些去了。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希望在我今后的人生历程中,还会不断遇到熨帖心灵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