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在沙漠里的行走是不可思议的,坡度那么大的沙丘,偌大的骆驼上上下下极其优雅,丝毫感觉不出有任何不易。骆驼的腿很细,相对而言,蹄子就显得很大,仿佛现在流行穿着七分裤,露着脚脖子,脚底下却瞪着一双大皮鞋。
骆驼每一步踩下去,蹄子都会没入沙子一点,然后蹄子抬起来的瞬间,会带着一点点沙子飞舞,像踏着地面上的水在雨里行走时带起的水花。骆驼走的时候是组成驼队的,后面骆驼的缰绳拴在前面骆驼胯骨附近鞍子的下沿,所以一队骆驼走起来,彼此间隔不大,后面的只要跟着前面的节奏就好,似乎不用思考之后,眼皮都不抬。
最打头儿的骆驼有些特殊待遇,可以边走边低头用嘴和舌头拔起路上的植物,劲儿很大,就那么用舌头一卷,那些根扎在沙漠里很深的小叶植物就被连根拔起,变成了骆驼口中的美味。后面的骆驼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他们的缰绳系在前面的骆驼上,长度不足以让他们也低下头去打点儿野食儿。这就是骆驼队里的秩序,骆驼们习以为常。人类其实也一样,只是没有机会多吃一口的,往往心里不份儿,不像骆驼那样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撒哈拉的骆驼和Camelmen很和谐,赶马车的叫马夫,赶骆驼的似乎叫驼夫也不合常理,就叫祥子吧。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就是赶完骆驼卖了以后去刘四爷那儿拉洋车的。每次休息的时候,沙漠里其实是没有地方栓骆驼的。但祥子自己也得歇着,不能老牵着,所以就只能一头一头地给骆驼下绊子。下绊子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骆驼处于跪姿时把骆驼左前腿的第一关节用一个绳索套住令其不能伸直,这样骆驼要非得站起来就只能三条腿儿站着,即使溜达也跑不了太远,更跑不快;另一种是在骆驼站姿时,给骆驼俩前腿儿套一个环形绳套儿,让骆驼俩前腿儿迈不开步儿,只能小溜达,顶多前后岔开十公分步幅,所以休息时站起来也只能附近转悠。这两种“绊马索”我都在撒哈拉见识了,我的第一印象是真聪明,第二印象是真孙子。
祥子们其实对自己的骆驼很呵护,每次休息都把整个鞍子卸下来让骆驼彻底放松一下。祥子负责牵着头驼在前面引路,简直感觉他们在健步如飞。穿着洒鞋(北京话,指那种舒服的并无鞋带的挂在脚上的单鞋),穿着大袍子,带着大包头,牵着一队骆驼在沙山上上上下下,简直像在逛商场一样。我走过那些山丘,感觉体力消耗很快,祥子们似乎都有轻功在身,每一步并不深,轻踩一下就迈出了第二步,实在是感叹环境开发了人类的不同潜能。
我们的驼队出发稍早,祥子叫穆罕默德,这个名字是摩洛哥最常见的名字,而且家里的大儿子一般都起这个名字。在撒哈拉沙漠里溜达了俩小时了,遇上了后出发的另外一个驼队,那个驼队其实只有一位客人,但也得仨骆驼一起走,要不那位祥子的另外俩骆驼也没处拴,后来知道那个驼队的祥子叫艾哈迈德。我姑且把这两位祥子称为二德,我那个叫大德,后面这个叫二德。
沙漠里骑骆驼看着有趣,其实一会儿腿裆就木了。因为很少有机会把两条腿岔开那么大待几个钟头,腿叉子疼。刚感觉到疼,就发现两位德已经把骆驼带到一棵小树旁,我原来不知道沙漠里有树,这回开眼了。树不高,但可以带来一片阴凉。到了树旁,俩德开始各自指挥自己的骆驼们卧倒,我们翻身下来,然后俩德各自拴骆驼腿。之后展开一个大毯子铺到树下,让我们坐到毯子上休息。
再之后的事情让我没想到。二德去附近寻觅那种小植物干枯后的枝枝叉叉,然后在沙子里用手挖出一个小坑,把那些小干枝摆到一起,就在我还没看清的瞬间,那一小堆“柴”已经着起了火。我没注意他是用透镜还是火机引燃的,只是瞬间,火就着了。
这时大德拎了一个蛇皮袋过来,原来那个袋子一直挂在女儿骆驼的鞍子上,只是我们没有注意。他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茶壶和一大瓶矿泉水,先是洗壶,然后放上茶叶,兑上矿泉水,把壶直接坐到了火上。那个火不大,我一直担心那水是不是就是拿灰烬给焐温呼了。后来看完全是多余。
壶放到火里后,大德又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纸盒,打开纸盒,里面是六个格子,每个格子里是一个玻璃杯,大德把杯子一个个取出,然后到上矿泉水一个一个涮。涮好后又取出一条红色大茶巾、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地擦拭。擦好了摆在沙子上,静等茶开。
茶并没有很快烧开,二德又去寻了些小柴禾,添近火里,不久大德掀开壶盖儿,竟然茶水已经滚开。大德这时候问每位要糖不要糖,见我们都说不要,大德夸张地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然后斟了四杯茶一一递给我们,然后又从蛇皮袋里拿出糖盒,取出一大块,放进壶内,我看糖那么大一块,很好奇他们会不会得糖尿病。大德倒出一杯,又把那杯倒回壶里,又倒出一杯,又倒回壶里,这才正式倒出两杯,一杯递给二德,一杯自己端起。此时撒哈拉虽然仍处冬天,但烈日仍然把沙漠烤得火热。躲在树荫里,看着沙漠里升腾而起的热气,品着热茶,那种感觉,无以言表。
此时再望二德,感觉他们眼中透着的是满足。客人也伺候消停了,骆驼也在视野范围内,喝着热茶,两位德爷的眼中透着滋润。
看着他们的神怡境界,虽然小有羡慕,却知道那种境界我们是回不去的。就像钟丽缇版本的《色戒》,没有见过时候的超脱是一种脆弱的超脱,见过之后的任何超脱都是有巨大代价的,更是一个痛苦的历程。两位德爷从来没有走出过撒哈拉或许是一种幸福,他们没有经历过撒哈拉之外的诱惑,才能无忧无虑地品味撒哈拉大漠里的茶。世界是公平的,一切不可兼得,两种快乐中只能拥有一种,我们拥有经历成败的痛苦和快乐,就不会真正拥有那把小壶中沸腾的生活。
那把小壶并不像刘谦那把魔术壶倒起来没完没了,六杯过后,壶就空了。大德重新洗壶、洗杯,收壶、收杯。杯子依旧是放到小盒里,一丝不苟。然后放到蛇皮袋里。其实带几个纸杯子很省事,用完直接扔掉,沙漠里很快就降解,行不成污染,可偏不,一定要带壶带杯子,而且要一一擦拭,这就是仪式感。喝茶不仅仅是为了解渴,还要讲究。讲究,人才能在功能需求外找到品味感,而这些,在节奏加速而且只论成败的时代,就会觉得很扯淡。离这些“扯淡”的东西远了,人多半会给自己找一些“伟大的意义”支撑自己,而那壶茶给人带来的真实意义,却再也无缘体味。
撒哈拉曾经是一个觉得无比遥远的地方。告别撒哈拉几天了,却觉得自己还在那里,似乎仍然骑在骆驼上一起一落,似乎仍然可以感到紫外线透过头巾温暖脸颊,也似乎仍然可以品到留在嘴角儿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