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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回去,就回去……”
张老太太佝偻着腰,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睛,一边吸着鼻子,她脸上汗涔涔的,有水,沿着她脸上纵横的沟壑往下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地下,是一堆的饮料瓶子,38度的高温下,散发着难闻的酸臭。
兰兰知道,这是妈妈又和老公闹矛盾了。
8年前,兰兰父亲去世,母亲孤苦伶仃,她是远嫁,无法给母亲慰藉,于是,她把母亲接来和她生活,正好她忙于上班,母亲给她料理家务,让她省心了不少。母亲,女儿和她,三代人,其乐融融。三年前,老公结束漂泊,回到家中,矛盾不可调和。
生活习惯,观念的差异,虽是鸡毛蒜皮,但对于婚姻来讲,也伤筋动骨。兰兰周旋于母亲和老公之间,精疲力竭。
地下这一堆饮料瓶子,是今天矛盾的导火线。
“你看你妈,脸都给我丢尽了!”老公带着愠怒,声音高得吓人,他是故意的。
“我一没偷,二没抢,咋啦?”张老太太抬起头,梗着脖子,脖子干瘦,皱纹交错,宛如刀刻,她激动得满脸通红,胸脯起伏,花白蓬乱的头发一抖一抖的。
兰兰一阵心酸。
“妈妈,我不是给了你零花钱,喊你不要去捡垃圾的吗?”她尽可能让声音温柔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捡点算点嘛。”张老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但依然固执己见。
“咱家缺你那几个钱?你就不要丢人现眼了!”老公不合时宜地火上浇油。
张老太太霍地站起来,脸上血红一片,她摇摇晃晃地往一边倒,兰兰吓坏了,她一边扶住她,一边高声喊老公。
-2-
医院病房里,昏迷了一晚的张老太太终于醒来了。她高血压引起了脑梗,幸好,不很严重。
兰兰喜极而泣,老太太却不说话,眼泪汩汩地从眼角淌下。兰兰知道,母亲心疼钱,更担心因为钱,引起女儿和女婿的矛盾。
兰兰凑近她的耳朵,清晰地对她说:“妈妈,医药费可以报销的,花不了多少。”老太太微微地点点头,但脸上依旧一片颓然。
老太太出院了,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也经常犯糊涂。她常把糖当成盐,把要炒的菜倒进水去煮。饭菜既无以下咽,老太太就觉得,她失去了她在这个家庭唯一的价值。
她小心翼翼地看女婿的脸色,连夹菜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夹落了遭白眼。
兰兰心酸得直掉泪。
“你就不能包容点吗?我妈都快80的人了!还生过病。”当老公又一次在饭桌上指责老太太的吃相时,兰兰忍无可忍,拍桌而起。这家里,她是妈妈唯一的亲人,她不护着妈妈,妈妈还能指望谁?
“生病?自找的!”老公拂袖而去。
老太太低下头,兰兰看见,她的眼泪,掉在饭菜里。兰兰的眼泪也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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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执意要走。
“幺女儿,雨雨上高二,我在这里帮不上忙,反倒让你们两口子吵吵闹闹,我过意不去,你送我回去吧。”
老太太能回哪里去呢?老家的嫂子泼辣无比,哥哥又懦弱,当初,就是在老家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兰兰的。
兰兰以为,她可以陪母亲到最后的,她甚至在几年前,就已经给母亲看好了一块墓地。
但嫁为人妇,身不由己。身为母亲,她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兰兰从没像这样,后悔结婚。
兰兰给母亲买了回家的票。
她把对现实无能为力的苍凉,对母亲无穷的愧疚,化成手中那张小小的银行卡。
“妈妈,这里面有2万块钱,回老家后,可以喊哥哥给你取出来,你想吃什么买什么。”
老太太摆摆手,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居然是厚厚一叠钱,花花绿绿,100的,50的,20的,甚至还有五毛一块的。
“这是我卖垃圾的钱,还有你平时给我的零花钱,全在这里面,有两万多呢。”说到这些钱,老太太脸上洋溢着自豪。
“给!”老太太把布包塞给兰兰。
“妈妈,我怎么可能要你的钱!”
“幺女儿,你拿着,我怕……”老太太欲言又止。
“怕什么?”兰兰很奇怪。
“大超对你不好,我觉得,他的心也不在你身上。我怕,你们有一天离婚,你会连个去处都没有。”
兰兰的喉头一下梗住。
是的,她老公对她不好,很不好。他一吵架,就颐指气使地喊她滚,说房子是他的。兰兰没有想到,他们关起门来吵的话,一向耳背的老太太居然听到心里去了。
“妈,哪会呢,我们好着呢,夫妻嘛,吵吵闹闹正常。”兰兰强挤出一丝笑容。
“兰兰,当年我靠种菜供你读书,到你这儿后,发现捡垃圾比种菜强多了。我原想在你这儿捡垃圾给你凑钱买房子,看来是不行了。”老太太摇头叹息着,她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弥漫着忧伤。
我可怜的母亲!我伟大的母亲!我能告诉你,你辛辛苦苦好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捡垃圾卖得的钱,还不够在这个城市买两个平米吗?
眼泪决堤而下,兰兰转过身,悄悄擦掉。
“妈,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告诉你,我偷偷存了20万呢,就算离婚,我也不会露宿街头的。”兰兰凑近她的耳朵,说得很大声。她卡里其实只有5万,但她必须撒这个谎。
“真的?谢天谢地!那你赶紧去买套房子啊!”
母亲不懂这里的房价,在老家,20万可以修一栋楼房了。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她的腰一下挺直了好多。
兰兰趁老太太不注意,把老太太给她的那个装钱的布包塞到了老太太的行李箱里。
-4-
老太太回老家了,很快,她去世了。
兰兰匍匐在她坟前,哭得肝肠寸断。“要是,我不把她送回去,她是不是就可以多活几年呢?”兰兰无法原谅自己,更不知如何面对未来。
兰兰原以为,母亲是他们夫妻不和的根源。所以,她咬着牙送走了母亲。但其实,老公才是问题的关键。
没有母亲当眼中钉,他依旧和兰兰吵,和孩子吵。吵得家里鸡犬不宁,吵得兰兰心灰意冷。
他们离婚了,在女儿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老公的工资从未落兰兰的手,而房子车子,早被老公以做生意为由抵押出去了,兰兰差不多净身出户。
离婚后,兰兰才知道,老公在外早有人了,可怜她一直蒙在鼓里,步步退让,只求安宁。
她得搬走了。
清理东西时,兰兰在柜子底发现了她当初塞进老太太行李箱的布包。她颤抖着打开它,熟悉的花花绿绿,面额不等的票子,上面似乎还弥散着垃圾酸腐的气息。
兰兰扑在上面,泪水长流。
“妈妈,别怕,你还有我呢!以后,我挣钱给你买大房子!”泪眼婆娑中,女儿紧紧抱住了兰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女儿年轻光洁的脸,想着妈妈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别怕,我挣钱给你买房子!”她们都这样说。
兰兰擦干了眼泪。
“有你在,我不怕!”兰兰笑着对女儿说。
兰兰把含泪的笑脸仰向无边的苍穹。天堂的母亲,您看见了吗?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