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5

1


有一天晚上我在小区广场的小湖边散步,碰到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我们结伴同行,边走边聊。


她说她每天晚上再晚都要出来走一走,要不然浑身不舒服。


我向四周瞅了瞅,没风的时候,小湖四周静谧幽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风的时候,树影婆娑,发出阵阵的“沙沙”声。偶尔有一只黑色的幽灵,从脚边一闪,迅速隐形在身边的小树林里。再晚一会,湖边没人了,我会迅速撤离。我怕夜晚黑咕隆咚的静谧。不要误会,我没做亏心事。


我问她:“再晚都出来?你一个人不怕?”


她笑着轻飘飘的回我:“在小区里面有啥可怕的,荒郊野岭半夜我一个人也不怕。就这里你也怕?”


我连忙说半夜我不敢。


“那你是没长胆,我跟你讲讲以前我半夜遇鬼的事。”


我明知道《日忌》里有“朝不言梦,晚不言鬼”的警言,但我想要不花钱的素材,我就斗胆听她讲下去。


下面是她的故事。


她说她初中没毕业,自己念不下去,就回家帮家里干农活了。她父母和一个哥哥都不识字,大姐已经出嫁,这个哥哥呢,有点老好人,个子也不高,所以上街买卖就落她头上了。她家离县城不远,七八里路。


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半夜一觉醒来就起床了,不晓得时间,瞎头糊脑挑着茭白到城里兑给菜贩子,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亮。出门的时候一点都不晓得怕,走过一座山洼,就上公路。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隐隐约约像是一个老头子。她走他就走,她回头看他,他就站着不动。她心里想着:他要害我,就能直接下手,为什么我停他也停呢?到底是人还是鬼呢?路上再没其他人,他要是害我,我喊叫都没人应声。小心脏吓得“咕咚咕咚”响,声声应和着打颤的脚步声,吓得衣服都汗湿了。


走到路边的生产队,她脑子灵光一现,一个激灵避到一户人家楼下,紧贴着大门,要是能把身体融进门里,她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去。延伸出去的大门两边给她掩护着。过了很长时间,感觉老头子没跟过来,她才把自己从大门上撕下来,伸头看看四周——没人,又壮着胆子挑着茭白往城里走。


这是她第一次受惊吓,老头子到底是人是鬼至今不清楚。


我问一句:“你当年十五岁,你爸妈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夜路?”


她说她出门的时候她爸妈在打呼,回去的时候她爸妈还在打呼。


2


她当妈妈的时候,有一晚在隔壁邻家院子里乘凉,她和隔壁的小孩看到一个光着上身的老头,但看不到头,从院子里向侧屋房间走,隔壁家小孩以为是爷爷,追着影子喊“爷爷你回来啦”。小孩妈妈问:“爷爷在哪,你瞎喊瞎喊的。”


她指着侧屋对小孩妈妈说:“一个老头进你公公房间了,光着膀子,没头。”


小孩妈妈吓得打赤脚往家跑,边跑边说:“哎呦我的娘唻,你们别吓我哟。”


第二天小孩外婆家来报丧,小孩的外公走了。


她说看到鬼,别喊叫别惊动,这个人走得就慢。当天晚上隔壁家小孩要是不追着喊,小孩外公不至于走那么快。本来魂魄已经出来了,在外面收脚步,一惊动,魂魄就散了。


我问收什么脚步呢?她说每个人走之前都要收脚步,生时行万里,死之前都要去万里之外一步步收回来。就是在这世上不留痕迹,不再贪念人世间,好去安生下一个轮回。


她看到自己的亲老爸站在她床边,也是没头,她知道老爸来跟她打招呼,时日不多了。


她最好的邻家闺蜜,每天三餐端着碗都要到她家串门的人,不露面不显身在她家闹了好些天,白天闹到晚上。明明听到稻囤“哄”的倒掉了,跑近一看,稻囤还是稳稳当当的;明明听到板凳“啪”倒地上了,抻头一看,板凳还是周周正正的。直到闺蜜低烧半个月,县医院查不出病因,去省城医院的路上病逝了,她才知道原来是闺蜜在她家闹事。她说像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最亲近的人要走了,这是走之前打招呼的方式。


3


她继续说着。


她说她丈夫出去打工的时候,她一个人多次夜里跑到田里干活。有时候遇到半夜三更下雨,她得去田地里,不需要水就开缺口泄水,需要水就堵缺口蓄水。有的庄稼必须抢着季节干,白天干不完,那晚上就得干。这个季节性的农活最忙人也是最累人。特别是双抢,起早贪黑的时候,蚊虫满面冲撞。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力气可大了,一肩扛着耙(读ba,四声,这是个很大很大的劳动工具,牛在前面背着,一般都是男人才扛得住),一肩扛着犁,手里还拿着一张钉耙(读pa,二声,就是猪八戒扛着的那种),比男人还男人。


我上下瞄她几眼,“你个子还没我高,你怎么扛得住那耙(ba)?”


她说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这么矮,硬是累缩掉了。吃饭没现在这么大鱼大肉的菜,就只有多吃饭,咸小菜也能一顿吃个三大碗,干活真要力气,不吃不行。


有一天夜里雷轰轰的,把她从睡梦中雷醒了,她想到白天收割的稻子还在山洼的田地里散铺着,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一把叉扬,就是叉稻草用的工具,长柄,U型铁头,一口气跑到山洼的田里抢稻子。要下雨了,又是夜里,能想像天有多黑,山也是黑黢黢的,要是有狼有野猪啥的,她说她也是死路一条。但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赶紧把稻子摞到田埂上堆着,这样雨来了也淹不了她的稻子。一年的劳动,一季的收成,可不能被雨水糟蹋了,粮食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像现在垃圾桶里每天都有白花花的大米饭,作罪哦。


她深一脚浅一脚,在夜色笼罩下将一铺一铺的稻子摞到田埂上搭好。好在自家田,自己割的稻子自己熟悉。摞了一大半,她又看到鬼了。这次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汉子,还是没头,在她侧面杵着。她不理他,壮着胆子继续摞稻子。可他就是不走,还是杵在那儿,膀阔腰圆的。她心里想着:这半夜三更的,在这大山洼里,一个男鬼,一个女人,要是真有不测,孩她爸还能再娶,两女儿太小,不能没有妈。她又想到鬼怕恶人,要不然就当一回恶人,恶狠狠地骂他吼他,他可能就飘走了。接着又想到隔壁小孩外公就是被小孩撵着喊,第二天就走了,那现在要是狠心的骂他吼他,惊动了他的魂魄,他可能就会在这天把两天永远的走了。


她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看侧边的无头大汉:算了算了,还是让他多活活吧。想到这,剩下的一点稻子不摞了,叉扬也不要了,她拔腿就往田埂上爬,一个劲往家跑。


无边无垠的黑色大幕被她刺破又瞬间无缝对接起来。


这个人是隔了年头走的,是她们队里的一个二十九岁的大小伙子,可惜了,可惜了。


我有点异想天开:“说不定他是不想让你这么累死累活的干,又不能说话,就杵在那吓你回家。”


“哪晓得呢,也可能是打招呼他要走了,反正鬼是不害人的。”


“你怎么判断年龄,晓得是老头子还是年轻人?”


“这就跟看人一样的。”


我又好奇:鬼都没有头吗?她说她看到的都没有。


我又问一句:“看到没头,你就不怕?”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向幽暗的四周胆怯的看了几眼,小湖四周和广场上已经没人了。小湖边上插着的警示牌一动不动,毫无生机,远远的看起来有点像那什么。晚上是不能说鬼哈,联想容易丰富。我缩了缩脖子,有点胆怯。


她一脸淡然的说:“鬼没什么可怕,鬼其实不害人,只有人才害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坏人没写在脸上,防不胜防。”


我一惊,连忙问她闲时看不看书,她说那是文人雅事,不是她大老粗的事。


我惊叹她这几句人鬼论,以为她看过大作家莫言的文章,莫言有一篇文章里说到“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能与大作家有如此的共鸣,佩服!


“我觉得你这胆大应该是你属相大,属相小或者体弱的人一般镇不住,会有麻烦的。”


她说她确实是大属相,64年的龙,午时下凡。午时的龙自是威武。


有句俗语“女怕午时临”,说的就是此类女子命硬,命硬,她就能够躲避灾祸。


古人有阴阳五行说,男人属阳,女人属阴,白天属阳,夜晚属阴。如果女人在阳气最旺的午时出生的话,就是命硬。


我觉得她所遇见的有惊无险应该属于命硬。


我听得头发几乎根根站,她倒像是平常事。这胆够肥!


她说都是“穷”逼出来的。她妈为了她老好人哥哥,就把她嫁给离家最近的临队穷人家,想着她在近处能照顾到娘家。


4


她转而感叹自己死过没死成。


她说她生大女儿的时候,在家痛了三天。我插一句痛三天为什么不去医院,她又说到了“穷”。这个字长什么样我从小到大太清楚,理解。


她说大女儿是踩划生,就是脚先蹬出来了。以前像这样的分娩成功率很低,是女人真正的鬼门关,接生婆道行深就能化险为夷,小巫小婆的,就是双脚探进鬼门关了。


她痛了三天头脑还清醒,叫丈夫赶紧去请她们那儿的接生能手。此接生婆将她们母女俩平安接过来了,但留下了一道疙疙瘩瘩的伤痕,伤痕几乎抵达肛门。她说是接生婆硬撕扯的,才换来母女平安。前面说了,她干活要力气,一顿扒三大碗,大女儿在肚子里也跟着吃,跟着长,长得胎大难生。这道伤痕将近两个月才自愈,每次大小便都是撕扯着痛,算算一天痛多少次吧。


生小女儿的时候,经济状况好转了些,在医院里生的。医生看到那道伤痕,先是吃惊,然后建议她做个手术。她没做,她说又不是在脸上,全世界也就一个人看到,又不是天天看。


我笑着拍打着她。


“我说的是大实话。”她也笑,笑得满脸都是核桃。


小女儿两岁多时,大队干部找到家,要她做结扎术。她丈夫还想要个儿子,就叫她打游击。一看到大队干部远远的来了,她丈夫赶紧叫她躲藏。这家藏那家躲,搞得就像躲日本鬼子一样。大队干部找不到人,说要扒她家房子。已经有人家的房子被扒了。她家收的稻子藏在隔壁人家,又被拉走了。


她烦了:干什么哦,没儿子哪就过不了日子?谁能保证第三个就是儿子?


她不想再这么躲来躲去,没同丈夫商量,自己跑去大队部,铿锵上阵,做了结扎术,断了精子的活路。


她说想把日子过好点,放丈夫出门挣钱,自己一人又带孩子又做田又忙家务,没日没夜的,苦累了大半辈子,那苦日子过的,现在都想哭。


我看到她眼里溢满了液体,被路灯反射出晶莹的微光。我拍了拍她:“苦日子过去了,从现在开始多保重自己,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别指望着有什么来日方长。”


世上有很多事都被“来日方长”所蒙蔽,到后来徒留遗憾。


5


我问她公公婆婆能否给她搭把手,她说起了公公婆婆的陈年往事。


她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住一个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非你不嫁,非你不娶。却因为两家妈妈向来不合,不顾两小无猜的情投意合,棒打鸳鸯。


她婆婆的妈妈将年轻时的婆婆关进一间房子,房门上锁,窗户钉牢,终日不见阳光。窗户上凿一小洞,以便递入三餐吃喝,像一个死刑犯。


锁得住身,锁不了心,不久她那年轻的婆婆精神被锁出了问题。从此,再也没人给她说亲事。


她公公因为家穷一直也没娶到老婆,等到公公的妈妈过世后,她婆婆的妈妈将精神有问题的婆婆送给了公公,此时的公公是因为穷接纳了旧爱,昔日的两小无猜以男非女非的状况终成眷属。


她婆婆生了两儿子,生小儿子的时候留下月子病,两年后小儿子还在吃奶,她婆婆的月子病加重,家人们赶紧给小儿子断了奶,几天后她婆婆就没了。婆婆为年轻时的爱情买了单,最终殉了葬。


她嫁的是这家的大儿子,是长嫂,长嫂长母,她张罗着家里家外,后来她给小叔子又张罗着成了家,自己和丈夫带着两女儿,就此从大家庭里抽离出来另立门户。,


她自打锣自成音,她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锅碗瓢盆,犁耙锄头,钉耙铁锹,组合了一首铿锵有力的农家乐。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用力,只为一家人能够脱贫,过上好日子。


她说她自己就是一面镜子,放弃求学,选择与土地打了一生的交道,其中的辛苦只有她自个知道。她督促两个女儿学业上不放弃,两个女儿不负所望,成了材进了城,也将她们夫妇带进了城,享受天伦之乐。


她丈夫在外打工多年,家里的钱袋子一直预备着两人老有所依,也为两女儿减压。


住在城里的她现在还是闲不住,三五天去一次农村,老家的地被她整理得绿油油,瓜果蔬菜什么的吃得新鲜吃得有味。


她笑着对我说她的老家伙说她下贱。我真诚的对她竖起大拇指,“不下贱。”


可能她行的端走的正,命硬的她没伤人也没伤自己。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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