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在叙述者的梦中,玄奘大师讲起当年西行的故事。
洛阳的佛寺梵烟袅袅。几声清磬惊醒五百年银杏树,黄叶在风中绕塔三匝,静静地落在瓦上、墙上、阶上、地上,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好像也是这样。一片黄叶飞入窗中,落在塌前,结跏趺坐,如入禅定。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好像也是这样。
泛黄的经卷在晨钟中悄然合上,一柱檀香在回向中圆寂,这一刹那,金色的阳光落在屋脊,落在香炉的铉上,落在合十的掌中。五百年前是这样,五百年后好像也是这样。
眉棱奇古的梵僧,留着虬须,眼光如电,如镜,如水,如浩瀚的星空,写着五百年前后的秘密。他在经堂开示摩诃衍那大乘妙法,声震林樾,百鸟齐鸣。那时的我,如饮醍醐,身心踊跃,忽失所在。
那个我,不是千年以后写我故事的那个我,不是窗前看银杏叶的那个我,也不是听梵僧讲法的那个我,总之我不在了,或者我根本就没在过。我被彻底震撼,我被粉碎,我的人生注定被改变,西域大漠,那烂陀寺,万千梵箧从此成了我心识海洋中抹不去的符号。
莫贺延碛的沙海计算着历劫的轮回,每一粒沙就是一个生命的生,老,病,死。历数堆积千年的苦乐,我用长久的静默为他们祈祷。在肆虐的风沙中,我一次次昏死,又苏醒,就像令这无垠大漠忽明忽暗的晨昏,来来去去,像是没有尽头的旅程。
我不是千年以后那个写我的人,也不是千年以后那个读我的人。我是每次通关的文书上的朱红印章或发亮的墨痕。我是关戍士兵盘问良久,然后放行时的一声呼喊,那声音里夹杂着异域的粗涩和荒寒。
孤独的蝎子从我眼前匆匆爬过,翻过一个又一个沙坑,好似寻找一顿美食,又好似逃避窥探的敌人,就像长安城街头为生计忙碌的百姓。三界火宅,生死疲劳。我微微一笑,把爬上指头的蚂蚁放在一根枯落的胡杨枝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潜心求法的西域青年,走在陌生的大唐,四处打听一个高僧的下落。
我在打坐中观照,或在观照中打坐,在觉知中觉一切如梦,或在一切梦中保持觉知,因此夜晚和白天的差异对我而言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漠的星空很静很美,抬头望天,我在寻找那颗让佛陀豁然顿悟的明星。
这时的我是日间饥渴难耐,扑倒在地的那个我吗?不是。是夜间被野狼凄厉的叫声惊醒的我吗?也不是。我在寻找我,我在质疑我,我发现我不在,太有意思了,想着想着,一天的疲惫减轻许多,我笑了笑,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又开始在心中记诵预习的梵文,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流淌。
那个梦中的高僧,据来洛阳的那个梵僧说,比他还要厉害千倍,精通闻自天界的大乘论典。他在召唤我,我也似乎在奔赴宿世的呼唤。我要大唐的百姓也能聆听如此高深究竟的密意,不,应该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众生。
道德精深,神采奕奕的长老,你是那烂陀寺的法幢,是末世众生的明灯。你一次又一次显现在我的禅境和睡梦中。你比转轮王的七宝还要殊胜,你是天宫中的华柱,你是众星之中的日月,我将不远万里,踏遍流沙,翻越山河而来。我知道印度不远了,那烂陀寺不远了,我好像听见了大象低沉的声音。
无数个寒暑,无数个晨昏,无数次梦醒,无数个落日下踽踽独行的背影,无数个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无数声回荡在胸间天宇的佛号,就像万年不绝的恒河水一样,从遥远的过去,流淌至今,又流向无限的未来。
恒河只是一个名字 ,西域也只是一个名字,大唐也只是一个名字,梵僧只是一个名字,戒贤长老只是一个名字,那个叫玄奘的我也只是一个名字,那烂陀寺只是一个名字,莫贺延沙漠只是一个名字,枯落的胡杨木枝只是一个名字,匆匆的蝎子只是一个名字,迷路的蚂蚁只是一个名字,嚎叫的野狼只是一个名字,无穷无尽的尘沙只是一个名字。
如是,如是,应如是。
202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