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 ,都是故事

阳看了下时间,哦,八点四十六分,晚上。静悄悄的一天。阳把手机揣入衣兜。手机是男人的第六器官。眼、耳、鼻、舌、身,之后,就是手机。手机和身体是无缝连接。多数时间,它在阳的手心里被把玩,被溺爱,被宠幸,就像事儿。

早上一睁眼,满屏的荷尔蒙伴着桃花盛开。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各种秀。各种晒。各种炫。这是女人们的事儿,反倒是没见一个男人露脸。他们是躲在背后苦苦支撑的主。苦到两股战战,瑟瑟发抖,仍要强颜欢笑。这是中国女人的大辱、奇耻。但好像没几个女人意识到。

与事儿相识,是在多年之前。那时阳三十七岁。而二十岁的事儿,也正巧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阳担任教导主任的一所小学。小学在一个偏远的林场旁边。入职的第一年,大家相聚甚欢。死气沉沉的小学校,被注入了新鲜血液,活力和朝气,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阳和同事们只把她当作一个晚生后辈,一个小孩子。没有有意识地去比较事儿和自己的年龄差距。

因为地方偏僻,条件简陋,没有宿舍,老师们上班就很不易。有的住在县城,有的住在离校十里开外的地方,每天都得来回跑,还好,学生们家都在附近,不用太辛苦。老师们中午就在学校里对付一顿,简单地吃饱饭就行。事儿心灵手巧,每顿午饭都做得诱人食欲。好在小学校,老师只七八个,用不了多久。

有一天,事儿骑了辆崭新的轻便摩托到学校来。老师、学生们好奇地围观。这是事儿爸给事儿买的,上、下班方便。但身材骄小的事儿,每次都踹不响她的车子,多数情况下是各位男性老师们代劳。阳心里想,还一孩子嘛,再过几年,长长个儿,事儿就不至于这么窘。

不久之后,学校的老师们有一个发现,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就会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学校二里开外的地方,等着事儿。显然,事儿恋爱了。第二天到校,大家就看事儿的脸,但仍和往日没啥区别,读不出更多的信息。但事儿不公开她的恋爱,大家也不好多问,不然就太八卦了。谁愿做那个长舌妇呢。

但细心的同事们还是发现,那个接事儿的青年,每天离这小学校的距离,是一天近比一天,最后,竟然守到校门口了。终于有一个同事忍不住了,问事儿:那谁。事儿说,一个同学,师范同学。分在另外一个小学。离这不是很远。同事笑问,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事儿回答。好像那青年,就是一个兼职的打工者,每天准时接送一个上、下学的孩子,再无其它解读。

秋后开学不久,学校里打算搞一次出游活动,去黄山游一趟。出行前,精心准备了一下,到县城为每位老师挑选一套西装,并配衬衣、领带。有意思的是,老师们打不好领带。负责少先队工作的老师说,这个难不倒我,来来来,找我,我每天给孩子们打领带,太容易了。同事们笑了,那是打领带?你那是系红领巾。笑声中少先队辅导员涨红着脸,原来打领带跟系红领巾不一个系法。但是,事儿会系,阳当然更会。阳穿西装打领带还是很帅的,这是多年之后,事儿给阳说的。事儿打领带更是手巧活儿好,打出的领带挺括饱满,有形有样,更能彰显穿衣者的品位。

终于成行。第一站到达省城合肥,乘的绿皮火车。住了一晚,第二天乘长途客车直奔皖南。一路上事儿脸色涨红,昏昏欲睡,还偶有呕吐。有经验者马上发现,这是事儿晕车。到黄山脚下,下了车,事儿晕得站着都无力。校长安排大家先吃饭,然后再考虑住宿、休息。事儿无心吃饭,浑身像是瘫了似的。阳将自己坚实的身体给事儿做依靠,相偎着去了医务室,等事儿打完吊针,情况好点儿了再去考虑吃点东西。

守在事儿旁的阳,好用心,他好想事儿振作起来,正常起来,能和大伙儿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爬山。生理盐水一滴滴融入事儿的脉管,给她营养和能量。两瓶水很快吊完。第二天一早,事儿换了个人似的,又生动活泼地出现在陡峭的黄山道上,快活得像只山雀。同事问事儿,主任昨晚上啥办法把你照顾得这么好?事儿说,昨晚上呀,主任给我注射了兴奋剂。

后来,讲故事的人说的后来,是黄山之行之后,事儿终于承认,那个青年,那个被说成师范同学的男人,是她的恋爱对像。后来,他们结婚了。一个稚嫩、单纯到近乎透明的小姑娘,成了个小媳妇。第二天放晚学后,事儿的老公就直接去学校里接事儿回县城,事儿不再住在娘家了。

两年后,阳调离了这所小学校,去了一所中学。那里正缺优秀点的老师。大约过了一年的时间,也是一个暑期后开学的日子,全校老师开个碰头会,分担课程,领教辅教材。会上阳一眼就看见了事儿。又见面了,阳说。总能遇见你,事儿说。阳和事儿分在一个教研组。学校的工作压力不大,多数情况下,大家是开心的。事儿沉浸在婚后的甜蜜中。阳儿能感觉到,事儿浑身都是甜的,穿衣是甜的,走路是甜的,举手投足是甜的,说话的声音是甜的,而且这甜甜的感觉,阳光一样弥散在空中,浸染着每一个人,让人从心底里感叹,年轻真好,结婚真好。

事儿的女儿月出生。事儿迎来了一个女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真是喝着蜜汁,吃着大白兔奶糖,甜到心里了。好日子一直过到月七岁的时候。一天晚上,事儿给月辅导完课程,仍不见男人回来。事儿给男人一个电话,男人回答她,以后在外面喝酒,你别他妈有事没事打电话,让人家笑话。事儿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悟,从此不再打扰……

阳从往事中浮上来,在摆弄他的手机。想从中找到什么,但又怕找到什么。这个让多少人纠结的七夕。事儿一点事儿没有。就像沉入水底的一块石子。了无声息。也许事儿真的失望透顶,绝望透顶,因此不再打扰。也许,这是事儿最后的尊严。唉,不提这些,让时光回到从前,是的,从前……

阳进了自己的单身宿舍,把一摞教材扔到台灯下的桌面,一股粉笔灰弥散开来,有点让人窒息。老师的日常就是这样,你干净不得,总不能像医生那样穿个白大褂吧。粉笔灰是一线老师的防伪标志,身上没粉笔灰的老师,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阳想着,一转脸,看见自己最爱躺卧着的小沙发上,一个小小的身子,不知啥时出现在那里,低垂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是事儿。你怎么会在这里?阳蹲下身子,在事儿面前 ,心里很是忐忑。门没上锁,就进来了,想在你这儿安静一会儿。两人说着话,头也懒得抬一下,姿势没有一丝改变。

遇到什么难事了?阳说,说出来,释放一下,缓解一下,你会好受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人嘛,一生这么漫长,总要遇见些什么。事儿说,你允许我在这儿坐坐就好,别的,你什么都别问。阳给事儿倒了杯开水。我这儿,只有开水。长夜,孤灯,两个沉默寡言的人。

乡村中学,日子就是这样,早读,上午四节,两节后有个课间操,然后午休,下午三节,晚上两节晚自习,毕业班四节。一天二十四小时,被作息时间表切割得鸡零狗碎。校园里见到的事儿,阳觉得比吃了黄连都苦。突然间,阳心里猛烈悸动了一下,他有点心疼这孩子。他很想帮帮她,但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还有,人家的家事,似乎也不宜涉入太深。这样,事儿的事,他就装作不知,不再过问。

但不久,事儿就找了个机会,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了阳。那天,也是在这间小宿舍里,事儿还是坐在小沙发上,她说,我不知道找谁说,你能听听我的事情吗?不说出来我会死的,我撑不住了。我想只有说给你听,我没有朋友。阳点头,感谢事儿的信任。你说吧,早点说出来,是一种解脱,一种解放。你知道吗,事儿说,他,外面有人了。阳说,我知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事儿惊愕得抬起头来,张着嘴,望着阳。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伤一个女人到这样。我想,不会有了。啊,原来你知道。事儿自言自语。

阳诱导着她,接着说吧,你什么打算。事儿像个犯错的孩子面对着家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和我谈过,说不想瞒着我了,那样太难受。他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晚上出去,其实不是去和朋友喝酒,应酬,是和那个女人幽会。是他的初恋。高中毕业后回家创业,办养生美容会所,挣了不少钱,前夫是个混混,离了两年了。一个男孩,这女人带着。

阳问,你怎么想。我想跟他离,马上就离,一刻都不能等,我恨死他了。那你离了好了。阳不咸不淡地说。可我又舍不得。我不忍看着我付出所有努力创建的家,在我手里毁了。这样好残忍。那就不离,阳说。你怎么左也是你,右也是你,倒底有没有主见,我找你商量事儿呢。阳说,离与不离,都要尊从本心,不委屈自己,但同时也要看对方的态度,他怎么想?他两方都不舍得放手。事儿说着,默默流着泪,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到阳想要去帮着她擦那涌流的泪。但阳忍住了,他不能,他只能递一叠纸巾给事儿。

阳点上一根烟。阳是没有多少烟瘾的。学校里,本来也没几个老师抽烟。闲茶、闷酒、无聊的烟。阳抽烟主要是为消除工作后的无聊。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会一个人,在自己的宿舍里,默默点上一根,然后看烟圈儿在他的发间云卷云缩,演绎另类人生。而今天,阳的烟圈儿无法掩饰他的无奈与无力。终于,事儿从小沙发上站起来,我走了,也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阳眼里的事儿,硬朗起来,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小女人。除了学校的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月身上。每天接送,买吃买用,学习用品,生活用品,哪一样也没缺过孩子的。月的成绩很是优秀。不久便从小县城考入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只是,事儿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在月面前,她还算是个有温度的妈妈,除此之外,她就是个机器人。

月读高三了。阳在市里有房子。周末常回去。而阳所住的小区,与月所读的重点高中,也就两条街之隔。因此,事儿常搭阳的车,周末去看月,给月送所需的生活、学习用品,或者带月去馆子里饱餐一顿。高三一年,真是太苦了。别说月了,事儿比月更能感受到高考的巨大压力。在月高考前,事儿病倒了。虽未离婚,但事儿已经感受不到男人的存在。包括每个周末去市里看女儿,男人很少过问,而事儿,却把这些,看成了生活的全部。也正因为如此,事儿倒下了。

她面色看起来很黄很黄,像一枚乡村夏季烤过的烟胚。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不成啊,影响工作,也影响生活。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事儿开始四处求医。但总不见成效。男人也带她外出治病,但总没有多少话语交流。只是在尽一份责任。事儿说,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于是,多数时候是事儿一个人在求医问药。

一个周末,阳带着事儿回市里。进入市区的时候,突然暴雨如注。事儿在阳的小区下车,想冒雨去月的学校。这怎么成,那不是把人给淋坏了。阳说,我送你去学校吧。事儿说,不用。阳说,不成,怎么着,也不能让你淋着雨去学校,这么大的风雨,没公交,没出租车,只有我能送你。事儿哭了,把我带到市里,一个同事该做的,你做到了,接下来,那是月他爸做的事,这时候他不在,让他的女人淋雨,那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说完,推开车门,一头冲进雨中。

阳跟着紧追,想把事儿拉回来。可事儿宁死不愿,两个人扭在一起,大雨把他们浇成水人。事儿哭喊着,你能照顾了我一时,能照顾我一世吗?每一次、每一次,你的呵护都让我心里痒痒的,让我想入非非,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依靠,可你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要是我指望上你,依赖上你,而你突然之间,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我会又一次被抛入深渊,摸不着方向。你就让我头脑清醒地做我自己吧。阳扯着事儿的衣袖,咱回到车上再说,回车上。

事儿奋力挣脱,阳,我问你一句,你说实话,我不想再琢磨、再瞎猜了,你说,你心里有没有爱过我?你说句实话。阳一下子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呆呆地站在雨中,一句话不说。你也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是个缩头乌龟,你不敢说实话。说真话,你心里有我,可你连承认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以后别再对我有一点点的好,你那样会让我忍不住产生幻想,会让我误入你的歧途,而你又把我拒之门外。

阳任由事儿指责,痛骂,只低声说,我没有,我没有。事儿一个转身,投入到阳的怀里,紧紧抱着阳的腰身,我要你从此每天照顾我,不离不弃。然后抽出双手,拳头雨点般擂在阳的胸上。阳拨开被湿发遮盖着的事儿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不再逃避,不再躲闪。事儿趴在阳的怀里放声痛哭 。阳抱起事儿,走向雨中的车子,就像大海里捞起一个落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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