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脚步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的、被抹掉的事物。”
——卡尔维诺
1
头次在大学宿舍见到张雀时,我惊了一下。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但并不熟悉,却不约而同地选了同所大学,又分到了一个宿舍。宿舍里另外两个女孩都是父母在打点着一切,我俩孑然一身,便尴尬的点头打了个招呼。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
那时妈妈刚去世,除了学习,我对大多数事情都兴趣索然,整日躺在那方小床上闷头昏睡。我把自己留在一种碾压式的悲恸里,甚至害怕痛苦消失,这种消失会让妈妈面容模糊,从此沉入记忆深处,变成寻常生活里的一记隐痛。
于是我反复地想去睡梦中找她,但她从来不出现。
某天张雀掀开了我的被子,呼啦一下,夏末的暮色光斑照映在天花板上,窗外蝉鸣切切。她的脸出现在床边,脸上的雀斑和微微笑脸一齐闪烁着。
她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神差鬼使地我没有拒绝,从床上爬了下来,洗干净头发,涂了口红。两个人在校园里闲荡着。
在高中时很少碰见张雀,或许是我没有留意。那时妈妈已经患了癌,我除了埋头苦读,便是不断地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
张雀说,我就坐在你后面两个位置,你从来不和人交流,下课铃响便匆匆离开,班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多数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原来那时的张雀总是翻墙逃掉晚自习,一个人坐上地铁,去城市里唯一一间LIVEHOUSE听民谣。她说那种感觉像独自背着行囊,杵着手杖,走在空旷的田野,手里还捧着缺沿的碗。内心带着莫名其妙的悲壮和感伤。
我们去看了场电影,电影里的女高中生们面容清爽,穿着肥大的运动校服,站在球场边为挥汗如雨的男生加油呐喊。他们有朦胧的恋情,又因为误会而失散,多年后在大雨里重逢相拥。
电影还未结束,周围响起了悉悉索索地啜泣声,我俩无法产生共鸣便提前退场。我们一致认为那不是大多数人的青春,更不是我们的。那时的张雀活在孤芳自赏的迷茫里,而我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和医院,无暇分出更多精力。
2
我时常在跑,想要比时间跑的更快一些。
几次接到病危通知,我跑下教学楼,跑进街道人流如织,人群各自带着笑意和索然。我对妈妈的病情只有猜测,三年里,爸爸总是对我隐瞒具体情况,却几次见他躲在楼道里痛哭流涕,我不敢多问。只能跑得更快一些,像跑在深邃地黑暗里,可留意的只有远处微光。
那微光是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头发因为化疗已经全掉光,脸也长期浮肿着,她很多时候都在沉睡,我有时会握着她的手,祈求命运,或者神,或者一些什么,求求它们把妈妈留在这个世间久一点。偶尔妈妈清醒的时候,还会要检查我的课业,见我成绩好便会露出些笑。
我只有更加倍的学习,把所有时间都押在无尽的习题里,甚至单纯地幻想,越优秀会让妈妈越开心,说不定能让她的病情好转。
但她没有再好起来,她就像一朵被打折的花,越来越虚弱,几近枯萎。
尼采写着“要爱命运。”随着妈妈日益消沉,我却再也爱不起来命运,甚至怨恨,直至愤怒,我什么都还没开始拥有,就在一点点失去。
“把我的命拿去吧,”在心里只能这样怒喊,不知是对谁,满腔怒火融化在无奈里,为了妈妈的病,家里已经花了很多钱,请了很好的医生,爸爸甚至请了长假没日没夜的守在医院,但这些似乎都看不到希望了,我什么也帮不到,只能一遍遍地跑,想多陪陪她,只能无力的在心里喊,“拿去我的命。”
3
在大学遇到张雀后,她说我们应该去找些有意思的事情,青春易逝,回忆捉襟见肘,很快就是毕业,跻身进普通的行业,平庸的结婚,生子,打发着过完无趣地一生。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混迹在各种LIVEHOSE和音乐节里,那里只有音乐和啤酒,人群总是热闹雀跃的样子,似乎这里只有热泪盈眶,舞台上吟唱的主题永远是青春,都是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某天赶上了“AV大久保”的巡演,他们有首歌,通篇下来都只有一个“破”字,整个场子里几百人跟着音乐奋力蹦跶,嘴里发出爆破音“破”,那个字就像一个咒语,一下下打在我的心上,破掉了悲伤圈起来的阵法。终于我跟着人群喊叫,眼泪汹涌,这是妈妈离世以来,哭得最热烈中的一次。
距离高考只剩三十三天时,妈妈去世了。
我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跑到医院时,是凌晨五时,走廊的尽头站了好些亲戚,他们的眼神里全是盲目的同情,我镇定地穿过同情的目光,拨开堆在病房门口的人群,她安静的躺在床上,鼻子上还有血痕,嘴巴外一圈被氧气罩勒压过的痕迹。
病房里逐渐有了清晨的光亮,玻璃窗外是群鸟起飞的穹苍。我打了盆热水,仔细地擦拭妈妈的脸和身体,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就像平时每次道别那样。世界依然会醒来,继续沉缓地运转。但妈妈不会再醒来,我的心在依然完整的世界里被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