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听见她妈说:“我不要你救我,你救我就是害我。”
(二)
她单肩背着包,随脚踢的石子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的凹槽里,她用脚尖想把石子从里面捣出来,捣了半天却是一场徒劳无功,身后的路灯在晚霞褪去黄昏与夜晚的交际之时兜了她一身,城镇的野里不时会路过拱形的坟,她就站在栏杆旁边,由着风掀开她的裤脚露出被打翻的热水烫伤的疤痕,她想,还差一支烟,一支偎着她苍白的手燃出猩红的光的烟,这样的话,那些孤冢里的旧鬼会不会以为她是新来的磷火?可惜她没有烟,即使最便宜的一包烟对她来讲也有些昂贵,她需要钱,她要离开。
于是她只能抓着栏杆,她想当下面的麦浪是海浪,而那一个个坟全都是连接现实与逝去过往的孤岛,海风能溺亡她,她会不停地往下坠,她每呼吸一口都是咸湿的海水往她的口喉间灌,恍惚间她会觉得这也是一条路,可她见不到海,她只能和坟墓上的陌生人面面相觑,有的时候她看久了,会觉得那坟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黑白色的她。
她站了一会儿,站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坟上的人影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她转过身不得不往那个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走去。
(三)
楼道里的灯上糊了层旧报纸,里面全是油渍味儿,她远远地就能看见她家的灯是亮着的,她上了楼,直到钥匙扭开房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三双眼睛都盯在了她身上,她动作没有顿,背着包进了房间,所谓房间也不过是在弟弟的卧室隔出了一个小储藏间,里面只有一个小床和密不透风的窒息味儿。
外面又传来碗摔在地上的脆响,母亲的哭声混着弟弟的哭声,她很习惯,儿童和女人的哭声的是很尖利的,让她想起指甲在黑板上划过的尖锐刺耳的噪音,她也没有冲出去的打算,她得离开,她想,她总是这样想。
(四)
她的父亲好像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她妈欠他,她也欠他,以前是喝醉了酒就在家里摔碗筷,抓着她妈的头往墙上撞,到现在那面墙弟弟的贴画下还有褐色的印子,那时候她小,只能站在旁边哭,哭的声嘶力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把转过身来,用粗糙的大手抽她嘴巴,她被抽了还是哭,她妈也不拦,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哭。
等她上小学,她用小学后门口的电话报了警,她对着电话那头的警察说,我家里闯入了一个男人,他打我妈,他要杀了我,你们把他抓起来。吃晚饭的时候警察来了,看着桌子上的菜和酒问是谁报的警,她爸和她妈好像都被吓了一跳,平常挥着大手的男人好像一下拘谨了,他捏着自己的裤带子似乎老实巴交地用略带乡音和谨慎的口吻问:“怎么回事?警察同志。”警察看男女主人茫然又无措的表情又看了看旁边神色惊恐的小孩,就把接到电话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她看见她爸似乎放松下来了,看了她一眼和警察说:“这小丫头偷钱,昨天我们做父母的知道就打了她一顿,小时后偷针长大不得偷金啊,谁知道她今天就敢报假警了。”
她摇着头说:“不是我没有。”警察看了一眼她妈,她妈忙附和着说:“这小孩不管不行。”
警察走后她被抽的全身青紫,这时候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她爸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时你奶奶要把你丢垃圾桶里,不是我拦着你能活这么大?”她坐在地上浑身被抽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哪块儿皮肤疼,她听见自己说:“少往脸上贴金了,那是因为有人看见了,弃婴犯法……”后来,那顿打是怎么停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妈就在旁边看着,一下也没有拦。
后来她问她妈,为什么不和警察说真话,她妈说你别救我,救我就是害我。她说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自己。她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她妈,她奶奶,她爸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不知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她也不知道一个这样的家庭怎么会交配繁殖出她这一身反骨,好像某个晚上,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圣火有一两点火星落在了她身上,烫的她遍体鳞伤,又催生出离开的念头,那火越烧越大,它反复说着,她要离开。
她在日记本上开始列离开的办法:
1、考取大学离开。
2、离家出走出去打工。
3、自杀
4、杀了她爸。
5、……
第一条离实现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第二条对现在分文没有的她也比较困难,她垂着视线看着第三条看了许久,弑父的念头如同干柴一般投入她心底的火,让那个离开的声音安静的一瞬,然后烧得更加炽烈。
总有一天她会和那个男的同归于尽,她想。
(五)
她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是刚中考后的晚上,她在填完一所寄宿制学校的志愿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妈就是这个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妈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沙发边坐下,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她妈开口道。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妈继续道:“小盼啊,你知道我们家条件不好,而且如今有了弟弟…”
“你怎么知道他是弟弟。”她看着她妈的脸色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开始变得古怪,眼神里甚至有了怨毒心里忽然变得快意起来,她勾了勾嘴道“我这个分数上那所寄宿学校不要花钱,连生活费学校都会作为奖学金补贴给我。”
她妈向来能屈能伸,似乎慈祥地好言劝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你爸吗,这样,家里给你找了个厂里的工作,等你稳定下来再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她看着她妈嘴角的开合,她妈自从怀了孕之后就再没挨过打,面颊也逐渐丰腴起来。
“然后走上你的老路?”她不等看她妈的反应便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他们这么快就想浇灭她心中的火,将她新长出的羽翼连根折下。
那天她从外头洗盘子回来,看见桌上有一个撕成两半的红丹丹的东西,她爸坐着背对着她,正小口抿着酒。她大概辨认出来,那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你妈好说歹说没有用,你还咒她肚子里还是个女儿,这个学你别想去上了,通知书我已经给你撕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她爸的话还没说完她便冲进了厨房,再冲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妈吓得尖叫起来,她爸也结巴了起来跟那次警察来的时候如出一辙:“你干什么,你要杀了你的亲生父母吗?你这是要天打雷劈的!”
她有点想笑,这把刀上还沾着西瓜瓤,汁水顺着刀刃而下,她说:“你最好希望我还有学上,不然我疯起来先宰了你们这小崽子然后同归于尽。”
她爸皱着眉说:“你这样是干什么,先把刀放下来。”
风吹动着暗蓝色的沙发布,她又继续道:“你也别想着等我把刀放下来再整治我,反正我自从生在这个家就烂了就完蛋了,到时候我出去随便犯点什么事,你儿子以后考公找工作的政审也都完蛋了!”
那个夜晚,她看着外头的月亮,感受到无比的快意,好在她分数够高,没有了通知书依旧顺利入学,在住宿制的学校她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后来弟弟出生了,那个在孕期逐渐丰腴的女人在后来挨打的次数似乎也减少了,当然也仅仅是似乎与减少而已。
有时候她也会暗自庆幸,庆幸普罗米修斯盗来圣火的火星是落在了她的头上,庆幸一些地方政策让她在成长到可以举起刀之前没让她的弟弟提前出生,庆幸她还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三年过的很快,她终于挨过了漫长的等待顺利报考了一所在远方大城市的大学。
(六)
离开之前她又去了那些坟所在的野,她买了一包烟,看着火光偎在她指尖一点点一点点似乎要烧到她的皮肤,心里的那团火愈发烈了,和指尖的那点火光跳跃着交相辉映,她最终没吸一口,在火将要烫到手指皮肤的时候将烟暗灭在栏杆上,她不用溺亡,不用成为这些旧鬼中的一个,她数着那些坟,数到自己的视线触及不到的远方。
耳边响起风声,她终于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