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汪曾祺的《色戒》,《岁寒三友》里,王瘦吾经营一家小小的绒线店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非常艰辛。
他儿子最恨下雨。因为小学同学几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胶鞋上学,只有他穿了还是他父亲穿过的钉鞋。
钉鞋很笨,很重,走起来还嘎啦嘎啦的响。他一进学校的大门,同学们就都朝他看,看他那双鞋。他闹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胶鞋。
……
一不留神,陈年旧事,仿佛开了闸,哗啦哗啦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大概是小学一二年级,八几年,春节前,母亲照例拿着一个装米的大塑料袋,领着我们四姐妹上街买新衣服。
好看的新衣服很多,可是,只要超过了预算的,就只能依依不舍的看看,看看,然后算了,算了。
具体的过程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一年到头,买衣服的次数是极其有限的,所以年前的那一回,按理应该是高兴的开心的。
可是那一年,应该是伤心的,难过的,很不如意很不愉快的,因为喜欢的衣服不能买,买的不是能接受的凑合的,而是非常不喜欢只是妈妈心里价格能接受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年初一,街坊邻居的同龄伙伴,喊我一同逛街逛儿童公园,公园里新做了大大的恐龙滑梯,我们说好了过年要去玩滑梯。可是我竟藏在房间里流眼泪,不敢也不愿出屋,因为那身深紫红色像五六十年代工人工服的新衣,特别是绑带的裤子,太难看了,羞于见人。
那时七八岁的我,眼里心里或许只有自己,我完全感受不到也丝毫不懂得母亲的艰辛,我也像书里那个孩子,只看到了别人眼里异样的目光,看不到父母为了一个家,艰辛的付出,艰难的维持着勉强果腹的日子的无奈与悲苦。
这世上,陶虎臣、王瘦吾太多太多,而靳彝甫,却又太少太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父亲不管不理家,一年到头不是漂浮到海南岛(那时候,海南还是广东省的一个小岛),就是扎到湖南江西的深山承包林木,见不到人也见不到钱,真不知道,母亲带着四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没把我们饿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而我,却那么不懂事,我那个只顾着怎么维持生存的妈,却几乎没怎么说过我骂过我打过我(打是打过一两次的,我只记得一次,又是一篇回忆)。
回忆起来,我才发现,其实我很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只顾着每天跟街坊邻居的同龄伙伴玩耍,经常不情不愿的照看妹妹,自卑自我脾气又犟又拧,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找到一点点事情,来让自己稍微接受自己一点点。
比如,一年级时,学校有加餐,课间会有一杯奶或者一杯果汁,加上一块蛋糕或者面包之类的糕点,别的同学一般都会津津有味的全部吃掉,八几年,物质还挺匮乏,没有什么零食,学校的加餐,我们都如获至宝。但是我呢,一般只喝点饮品,至于糕点,我会趁同学吃时,偷偷跑去上厕所,然后悄悄带回家,分给妹妹们吃。前几年,和妹妹们聊往事,二妹说,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等我放学,分吃我带回来的糕点。她说,那时候的味道,现在吃什么都没法比,几十年她都忘不掉。有姐妹的人,或许就能感受到这样的爱和分享,你高兴,我就高兴,你吃得开心,我饿着肚子,也开心。原来,小时候的我,也不全是坏小孩。
还有,也是小学一二年级时,妈妈中午赶去别的镇里做小买卖,中午不回家吃饭。一个妹妹一岁多,另外两个四五岁左右,没有父母在家陪着,也没有老人看着,真不知她们的每一天是怎么打发的。
中午的饭,就等着我回家做。
那时候没有电饭锅,也没煤气,做饭炒菜都是生柴火。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饭的。
记得有一天中午,只蒸了两个鸡蛋,鸡蛋不打碎,加点油盐清水,上锅蒸。一中午,我们四姐妹只分着吃了一个鸡蛋就白米饭,剩下的那个鸡蛋,大家说好了留给妈妈回来吃。
妈妈后来回忆起那个鸡蛋,说那天她哭了。
还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洗完全家人衣服,再晒完,午饭就晚了。三四个同学,来我家邀我一同上学,可我还在做饭,煎鸡蛋。有一个叫芳的同学,见我在打鸡蛋,拿过我的鸡蛋碗和筷子,示范给我看,她爸爸怎么教她打鸡蛋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别人家的爸爸,连怎么打鸡蛋都会教。
我只有羡慕的份。
只可惜,后来那个女同学,因为爸爸工作调动,转学到了市里,我们的友谊只维持了一年多。临走前,还特意送我们几个玩得很好的同学小礼物,笔呀本子呀,那天,她跑到我们家,没找到我,一家一家打听后,找到我,把小礼物送到我手里里的情形,我没法忘记,那天我哭了。那个教会我打鸡蛋的小姑娘,我怎么也忘不了。
往事如烟,那个烟雨中的走来的孩子,长大了,变老了,年纪一大把,生活不上不下,可是内心,有时还是七八岁的孩子,一点点感动,就能泪流满面,一点点不受待见,就玻璃心,还是那么倔强还是那么要强还是那么不受一些人待见。
可是却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越来越能自我调节自我警醒。
曾经,我像周汝昌拒绝《红楼梦》后四十回一样,拒绝很多事和人,现在,我更愿意像白先勇一样,包容的看红楼看世间看人和事。
爱我的,我记着,不爱我的,我放过,不去费神。
对我好的,我记得,对我不好的,我只当没有缘分,随风去吧。
我好像永远长不大,却好像又什么都懂了,长大了,离最亲的人远远的,我也能活得好好的,不是冷血了,不是淡了,而是,早已将她们都轻柔的放在了心间。
不管经历了什么,经历了多少,人间总是值得!
忍不住又写了一篇小时候的自己,暴露得越来越多了!我原来还真的只是个孩子,成年人,哪个愿意这样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