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故乡的村北有一口池塘,名叫跌塘,跌塘边,长着两棵古樟和一棵枫香。三棵古树都长得枝繁叶茂,相依相偎,默默地立在村头,春花秋月,风霜雨雪,一年朝晚同沫,四季晨夕相伴。村中老人说,这两棵古樟,是母子樟,母樟已经有千年历史了,子樟也有三四百年了。母子樟屹立在村口,目睹村庄的风雨岁月、沧海桑田,也观望着整个村子的世道变迁、四季轮回。而枫香则像母子樟的邻居,默默地陪伴在古樟的左右,岁月轮回,不离不弃。
没有人知道,这口塘为什么要叫跌塘,也没有人知道,这两棵古樟到底是什么年月长出来的。母樟外围粗壮,需要十人才能合围过来,子樟也要两三人才能合围。一大一小两棵古樟,就是样相互依偎着长在故乡的土地上。由于岁月的悠久,古樟的中间已经枯空了,以至人可以从枯空的树杆中间,爬上树顶。成群的鸡鸭在枯洞中趴窝,经常有人在清晨时分,从树洞中捡拾到新鲜的禽蛋。孩提时,我因为生活在古樟附近,也惦记着树洞中的大鸭蛋,因而常常不等父母催促,就在大清早跑到树洞内寻找这份生活中意外的惊喜。
在江南一带,许多村庄都会有这样的樟树,但是,像故乡池塘边这样高大雄伟、扶摇苍穹、枝桠遒劲的古樟,却并不多见。村中老人说,这株樟树娘的年纪,比整个村庄的年纪还要大,我们不知道,在村庄还是一片荒芜之地时,是谁把母樟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土地上。随着岁月的流逝,樟树的根系已深深地扎进了故乡的土地,她汲取了土壤的养份,而边上的跌塘又给古樟以充沛的滋润。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上千年过去了,古樟以其苍老的树枝,送走了村里一茬又一茬老者,又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新人。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古樟总是以慈祥的目光,关注着她的乡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大凡千年古樟,都会有“樟树娘”,这就是被神化了的传奇。古樟的一枝一叶,也因此被注上神秘色彩: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拆枝,否则就会遭到报应。相传古时候,村中有位村妇,在一个傍晚经过树底下时,发现古樟有一枯枝,虽然还未枯死,但枝干叶黄,几近脱水。这个村妇一时贪念占心,攀爬上樟树,将枯枝砍落,想背回家中当柴火烧。不料,刀砍古樟后,枯枝断节处,竟流出殷红的液汁,如同人身上的鲜血。这下把村妇吓得魂飞魄散,一下跌下树来。她顾不上疼痛,慌忙对着古樟连连跪拜,尔后扔下枯枝,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中。此后,村妇竟一病不起,后来又遭双目失明,最终医治无效而亡。村民们说,她是得罪了樟树娘,遭到报应了。
古樟有神,极其灵验。此事在村中越传越玄乎,后来,再也没人敢对古樟动贪念了。既是后来有人在古樟旁建造新房,碰到古樟伸展开来的枝叶,也都小心弈弈地避让开来,绝不会随意折断。
老家的乡民就这样与古樟相依相伴,古樟也俨然成为村中的老者,受到全村人的膜拜礼遇。
历经千年风云雷电的洗礼,古樟却永堡苍翠雄姿,树冠浓荫覆盖数十亩地宽,村民在离树百来米远的地方挖水沟,还能挖到古樟延伸的强劲根系。在古樟底下的跌塘,大半个塘面被树荫覆盖,飘落的树叶,如同帆船漂浮在塘面上。到了年底,池塘抽干了水抓鱼,塘底下竟然积垫了厚厚的一层枯叶。
古樟是鸟儿们的天堂,常年鸣叫着小鸟的欢唱声。百铃、鸪鸪、八哥、麻雀成群结队聚集在树丛中,它们在古樟上安家,在古樟上觅食,在古樟上戏耍欢闹,从来没有人会对古樟上歇息的鸟儿动起歪念,这是古樟的灵性庇佑着这些栖息的生灵。孩提时,我们对小鸟也十分垂爱,但从不爬上古樟掏鸟窝,因为,村中的老人说过,古樟上的一枝一叶,都是有神灵护佑的,当然也包括栖息在古樟上的小鸟了。鸟儿是古樟的贵宾,是古樟年复一年的漫长生活中最忠实的邻居,因为有了鸟儿的鸣啼,古樟才不会感到寂寞。偶尔有暴风雨袭击时,会有小鸟从树杆上掉下来,这时,就会有人跑过去,把受伤的小鸟捧回家中,细心照料后,在天晴时放归树枝上。在古樟的最高顶,筑着一个庞大的鸟窝,那是喜鹊住的地方,因为树顶太高,从来没有人能够爬上去过。有人估计,这个庞大的鸟窝,如果拆下来的话,可以供一家人烧好几天灶头。
樟树一年四季常青,既是在秋风扫落叶的季节,依然苍翠得令人眼热。冬雪皑皑,没有摧跨古樟闹春的枝头。春来江水绿如蓝,当河堤上的柳枝冒芽泛绿时,池塘边的樟树经过严冬积雪的考验,就愈显得苍翠蓊郁。然而经过一夜春风的吹拂,樟叶由青翠变成妃色,没过几日,绯红转成殷红。在明媚春光的照耀下,满树樟叶火团锦簇、流光溢彩。入夜,春风春雨悄然飘至,殷红的樟叶开始漫天飞舞,掉落在地。翌日,天公放晴,在鸟儿的鸣叫声的催促下,孩子们也睁开惺忪的睡眼,大人们便在樟树下收扫层层覆盖的红樟叶,因为这一地樟叶足够可以应付一户农家数月的柴火。
古樟长在村口处,村民出工、收工,都会在树底下歇息片刻。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全村的纳凉场所。大水牛在树荫下的池塘内游泳,黄牛则靠在树底下,嚼着草料。成群的顽童或从古樟的树洞里,爬上树杆嬉耍,或围着树杆玩着躲猫猫。而我这样的半大小屁孩,则提着竹竿,从卧伏在树底下的黄牛背上,抓着苍蝇作诱饵,在池塘里钓着翘嘴扁鱼。在乡下贫乏的生活中,我们童年的欢乐与嬉闹,都在古樟的树荫下度过。
大人们也会不约而同聚集在郁郁如盖、丝丝荫凉的樟树底下,村姑村嫂们在树荫底下纳鞋垫、缝补衣服,大老爷们则光着膀子在树底下吹牛喝酒。老人们摇着蒲扇,眯着双眼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夏天有时连着几天的刮风下雨,湿淋淋的古樟便处在潮湿之中。大雨停后,樟树的枯枝上长出大小不一、晶莹剔透的木耳。这时,村民们便会用竹竿绑上镰刀,从树上采割这些新鲜的木耳,捣下来便是一家人美味的大餐。
后来,渐渐长大的我,离开了家乡,外出求学,务工,对故乡的古樟也疏离了许多,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踏上归乡的路,总会不经意地转到古樟边,去看一看古樟巍巍然而执著的身躯,去听一听古樟满身曼摇枝叶的沙沙声。只要一挨近古樟,心里上便会油然而生一种宁静幽远、从容淡定的心境,这种情绪如披挂着浓郁的乡思,在苍翠茂密的古樟树冠下,让每个游子眼热心跳。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故乡的樟树在诉说岁月的沧桑。如今,当年在古樟底下讲述神仙传奇的老爷爷作古了,当年在古樟下嬉戏玩闹的孩子都长大离村了。而古樟依然坚守在故土上,用她苍老的双眼,观望着整个村庄的变迁。出于对古树名木的保护,村民们在古樟四周围砌了砖墙,并培上泥土加以围护,还在古樟下立碑,上面刻着:“婺城第一樟,始于北宋间。”看到家乡的古樟,我不禁泪眼迷朦,追忆着逝水年华,端详着千古风韵,谛听着神奇传说,故乡的古樟,总给人一辈子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