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跨出校门，三梦就抱着我的胳膊不让走。
我无奈地拖着她到梧桐树下的阴凉里，买了个冰激凌递给她才松开。
她说：爸爸昨天打电话来，说奶奶有叫到我们的名字。
我把书包带子从左肩换到右肩，突然有点想不起上次见外婆是什么时候。
三梦说：你知道，奶奶现在记性不好，连爸爸都不记得，爸爸说她叫到我们的名字，哥，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点头，说：好！
我的脑子里一直想得都是三梦的那句“奶奶现在记性不好”。外婆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生老实本分，与外面世界的唯一交集来自于外公。可是外公也没有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生活艰难，不得不把六儿子送到别家寄养，而后却又失踪不见。
好不容易挨到儿女长大各自成家，眼看着这辈子的劳碌辛苦就可以结束了，那个陪伴了她一生的人，那个她黑暗岁月里充当阳光的人，却在这个时候撒手人寰。
外公说，我先睡会。于是就在樱桃树下一睡不起了。
外婆年岁也大了，患了老年痴呆，时常记不得身边人的模样和姓名。
听母亲说，外婆总是一个人在门前的樱桃树下发呆，怀里搂着一纸发黄的信封。
我想象着外婆坐在樱桃树下的样子，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我和三梦仿佛就在她旁边。她躺在太师椅里睡着了，许是被太阳光晃到了，她的睫毛突然眨了下，小小的三梦急急忙忙爬到树上，找一个适合的角度，用自己身体投射的阴影给她挡光。
过着时辰，外婆醒了来，叫我的乳名：小方。我闻声走去外婆身旁，见少了一人，她又叫到，三梦。三梦就也询着声音过来。小小的我和三梦跟着还清醒的外婆回了家，身后的夕阳也落了山。
我拉着三梦的手，心里想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二
镇上下了车，正好赶上集市。刚一下车，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将我和三梦冲散，我费力扒开人群向三梦那里靠，却被左右推搡，寸步难行。
这时三梦接了个电话，她将手机放到耳边，忽而又离远一点，然后用手护着手机又贴近耳边。她点头、她摇头、她捂着嘴，她就这样蹲在地上小声哭了出来。
我预感到不好的事情，用力挤开人流，来到她身边蹲下，她抬头看我，说：爸爸打电话来，说奶奶走散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将三梦扶到一旁人群较少的地方，然后给舅舅打电话了解了情况。
原来今日外婆不知怎的记起今天集市想出来逛逛，一双儿女拗不过她，加之她今天清醒的时间较之以往长了很多，便点头同意了。却不想在集市上失散了，众人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
过了一会，舅舅和我们碰了头。还是决定分散开找。
三梦和我一起，我们沿街寻了好几个来回，集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夕阳将落，大山将整个集市笼罩在它的阴影里，人群散去。
三梦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突然，她停在原地，然后拔腿就往镇外边跑，我紧跟着她，镇外一里处有一座桥。
三梦停了下来，我和她站在桥头。
三梦说：小时候爷爷在的时候，最喜欢陈婆婆家的过桥米线了。他说过桥米线过桥米线，真的要过了桥才能吃到。
三梦说：但是爷爷恐高，那时候这桥是用木板铺上去的，摇摇晃晃的，爷爷一个人不敢过，又经不住嘴馋，所以每次都要奶奶扶着才敢过，还不敢迈太大的步子，眼睛都不敢往下暼，奶奶就故意吓他，冷不防地晃一下桥。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被这样一座小小的桥给难住了，你说好不好笑。
三梦说：爷爷走后，奶奶常常一个人来这里。
三梦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和三梦过了桥。
外婆坐在陈婆婆的店里，却不见陈婆婆的身影，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忙前忙后，我和三梦坐到外婆边上。
外婆叫我们：三梦，小方，吃了吗？
我们说：还没呢。
外婆把面前的两碗过桥米线推到我和三梦的面前，说：吃吧。
我和三梦一人吃了一碗。
外婆环顾四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来回敲，还时不时发出叹息的声音，我和三梦吃完，将碗推到一边，店里的女人马上就过来收拾干净。
外婆的目光贴着女人的背影远去，开口说：你们陈婆婆一个星期前走了，这是她儿媳妇，过几天这里也会收拾掉，不做了。桥也是，不久也要拆了重建，桥了老了，哪天可能就死了，不安全，新建的桥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外婆站起来，走到门口站定了，双手抚摸着门口发黄的对联，一手搭在我和三梦的头上说：这还是你爷爷三年前写的呢，你们看都老化了，不打紧不打紧，反正也要拆的。
我和三梦点点头，扶着外婆回家去了。
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外婆却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门上的对联，拉着我说：小方，你从小就跟你外公学他的字，改明你写一副新的给贴上，能贴一天是一天。
我说：哎，外婆我明天就写了给送来。
外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完成了什么遗憾一样。
三
一整个暑假我都在外婆家，像小时候一样。
外婆总是时而清醒时而忘记，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
外婆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宝贝一样，藏在床底下，谁也不许碰。
蝉鸣在外婆家响了一整个夏天。返校前一天，我和三梦坐在门口看夕阳，睡了一整天的外婆醒了过来，门口的老黄牛叫唤了几声，我转头就看到了外婆。
我们丢掉了竹板凳，过去扶着外婆，三个人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外婆笑着埋怨我们，都长这么大了，还坐门槛呢。
我们不理，一人一边挂着她的胳膊，我看到她怀里的木盒子。
外婆把木盒递给三梦，叫她打开。
三梦好奇地打开了盒子，上面是一张铅笔的素描，三梦把素描递给我，见下面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签纸。
外婆说：这是你爷爷写给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除了开头的这两个字，我也不认识字，你爷爷真是老糊涂了。三梦，你给我念念，告诉我你爷爷都跟我说了什么，再不说，我怕就给忘了。
四
淑芳。
我知你虽不认得字，却也还记得我教你的自己名字罢。倘若你还记得，便也知道，这是写给你的。
你曾告知我你以前梦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想我亦在梦里遇到了，只是不知道我梦到的流血的木偶和你梦到的是不是同一个呢。我最近总是嗜睡，恍惚间仿佛有鬼神在问我“时辰”，我虽不甚了解，但就此也了些预感，只是你大梦初醒，不忍与你说起。
淑芳，我要向你道歉。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你的一生不必这么坎坷。我心知肚明，你这辈子的痛苦都是我带给你的，对不起。
一直未与你说过，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你在樱桃树下睡着了，我为你挡了半日阳光。当时我匆匆画了张你的画，想来是当时年轻，总想把美丽的事物都记录下，画我藏了大半辈子，与信搁一块了，你可以看到。
你后来与我玩笑过，说当时樱桃树下你做梦梦见有个人从远方来找你，醒来后就看到了我，我只笑你痴，却未曾与你提过，当日见你我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真是奇也怪哉！
你晓得我向来不信鬼神轮回之说，但临老了，却也想就此“任性妄为”一回，倘使生命有轮回，我也一定会再次找到你。
我可能就要先走了，你不要哭。
五
我将手里的素描展开：樱桃树下的麻花辫少女闭着眼眸，嘴角有微笑的弧度，想来是梦到了心上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