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由《香水》所引起的思考。
我不知道它带给其他人的是怎样的感受,但在我,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震撼大到我有点承受不了,必须很努力地动用所有的心理力量去承担。一切都因为,我从《香水》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悲剧意味,强烈到我无法充分地表达,强烈到我不得不试着表达。我几乎第一次有一种非说不可的欲望,即使明知不好说、说不好。
主人公是一个抽象得足够纯粹的形象,他一点也不复杂,他只有一种本能——或者干脆说,他简直成了一种本能的化身,一种欲望的化身。这种本能和欲望就是对美的追求、对永恒之美的追求。
第一次贪婪地吮吸了女性特有的香味之后,他感受到死去的女孩身上香味的散失带给自己的痛苦。而这痛苦,更激起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必须实现把气味永远保存的欲望。他好像做到了,一瓶瓶提取了女性香味的香水似乎昭示着他欲望的达成。我不知道主人公自己是否察觉,但我却感受到作为他占有永恒之美的象征物——香水自身的虚妄性。
香水,作为一种香味、一种美的存在方式,它是以液态作为存在形式的。当它作为贮于瓶中的液体而存在时,自然可以说是一种得以保存的美,然而,这样的美却不言自明地失去了成其为美的条件,香水的“香”不为所闻,那又何美之有呢?而一旦使香水散发香味,使之得以实现其美,则在闻到香味、感受到美的同时,毫无疑问的正是这种美在发散、在挥发、乃至在消失的过程。
正是“香水”这样一个独特而蕴涵深厚的意象,完美地把主人公对永恒之美的追求的实现,以及这种实现其实不可能存在融铸一体,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和荒诞性。这在局外人的我看了,却受到一种措手不及、直达心灵的震撼。
《香水》里说到,主人公的野心,只存在于历史上不曾留下过痕迹的领域,说得多好啊!主人公作为一种人类对美的追求的象征,而这种执着的追求实际上无法得到实现,因而从未在记载了权利、金钱、生死等重大内容的历史领域上留下一丝痕迹,而是归于虚无。就像主人公在最后回到了他生命的起点,结束了他的人生,而整个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过他这个人的存在。那么,关于他曾经追求的一切,也随着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不为人知。
我想起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说过“美是难的”,更遑论追求一种永恒的美了。我无从揣测苏格拉底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但我似乎能够体会到一种横亘在整个人类历史中的对美的苦苦追问,即使他们得到的答案难免是悲观的重复,但这种追问本身,却自成永恒。苏格拉底的喟叹,难道不是在千载之后的《香水》中得到一种遥远而强烈的呼应吗?
主人公最终的消失,像那最后一滴香水,散尽于整个茫茫的人世之中,无可寻觅。然而,对永恒之美的强烈向往,仍将永远地置于人类所瞩目的高处。正如永恒之美的不可能实现,让人类停止对永恒之美的追求同样是不可能的。而这两种不可能,就决定了人类在一个高于世俗的精神层面上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也决定了在这样一个层面上,人生的悲剧永远无法被超越,人只能无力地置身其中,野心勃勃却最终必然走向一个埋葬自己欲望的坟墓。
当然,这样的言论对于许多人来说,不过是子虚乌有、危言耸听,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置身事外地对这种观点作一番轻松的嘲讽。然而,我终究是陷于其中了。
本以为是《香水》自身所有的深刻内涵使我的心难以平静,现在细想,毋宁说是《香水》把此前早已困扰我的许多纷乱的思绪,许多浮光掠影的关于人生追求的碎片思考整合起来,使我得以以《香水》为凭借,相对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思考罢了。只是,这是一种怎样的悲观啊!我深切地体会到,在短短的两年里自己所经历的思想上的迭变,从简单的生活选择的转变,到对身处的世界的看法,再到高出于现实世界的思考……我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会把我引向何处。
尼采说,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路还会把他引向何方的时候,他已经攀登得比任何时候更高了。我不知道自己站在怎样的高度上,却常常担忧自己脚下失去站立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