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终于来了,先生,我等您好久了。王先生已经在准备了,相信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带您去那“声势浩大又庄严华丽”的欢迎会了。在那之前,我陪您走走,散散步。毕竟像您这样的尊位,一定很少有这样的闲情时光了。
您是说欢迎会吗?让您笑话了,“声势浩大又庄严华丽”可不像是从我这样谦卑的小人口中说出的。王先生一向自负,您也知道他那脾气,往往得他心的——即便在常人眼中都难称典雅的,“作品”——我姑且把这欢迎会也算是作品吧,他都会竖起大拇指,眼睛一眯,小胡子左右一抖,说声“完美啊!”其嗓音洪亮,都要赶上长板坡前的张翼德了。或许这就是领导力,只要嘴张一张,气足一些,我们这些下人就要摒弃视觉的感观,赶忙鞠躬点头齐声开口赞颂精妙。我哪里敢有异议啊,但还是要凭着良心跟您讲一句,如果您观赏完了欢迎会,可别表现不悦或不适。王先生很努力了,还是包容得好。
您别笑啦,虽然我也知道我这个人诙谐得很,但这里人多耳杂,万一被一个“细作”听到了,可就不好啦。王先生对反对他的人很是残酷,稍有不慎,就会把我扫地出门,而且在这座城里再也找不见可以养家糊口的饭碗……唉,不说了,我还想安生地待几年呢,要不等我老婆生了,我们一家成天涯过客可就不好了。
您妻子也怀孕啦,看您尚且年轻,事业有为,想必令正一定是美貌佳人吧。不知合适不合适,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您今年……嗷,才刚到而立年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第二个孩子,老大今年都上初中了,很是顽劣,怎么管教都管不住,一副文人墨客自视清高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不怕被您笑话,我家犬子爱哭,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委屈得很,小脸五官拧成一团,像是一块被拧的抹布,扽一下就流出亮瓦瓦的水来。您可千万不要小瞧了现在的小孩,心思鬼精得很,每次跟他打交道就像是在跟特务头子斗智斗勇。他的哭诉是这样,说有一天上历史课,老师问他们有谁能举几个古今中外哲学家的人名,乖乖,想到不用想,这群小子怕是连哲学这个词儿都未必听过,天天要死要活地捧着个手机就在那里看。我家小子还真读过那么几本闲书,上来咣咣咣举了三个名字,一个柏拉图、一个尼采、一个马克思。您就可以想象,当时那老师的眼睛里透着怎样的光,就像是一匹饿了三四天的孤狼,忽然逮见了一匹红光满面的小肥羊,还抛着媚眼诱惑他。这老狼哪经得起这般诱惑,一张口,就咬大了。他整整一节课就干了两件事,半节课夸他,半节课夸哲学家。其实合着来看也就一件事,半节课明着夸,半节课暗着夸。平日了没少挨骂的小兔崽子们是边羡慕边嫉妒,等到下了课,有几个顽童便把犬子堵在座位口,捏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阴阳怪气地模仿着老师的夸赞,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就你知道啊!”
“就你知道啊!”——“确实啊,就我知道啊,我是看着老师尴尬,才站起来说的,我有什么错!”
您可别说,这小子的嗓门跟王先生不相上下,一张嘴,我就想鞠躬点头开口赞颂精妙,但我毕竟是他爹啊,哪有爹给儿子鞠躬的道理?一想到这儿,我立马气儿足了,刚想跟他说“把眼泪憋回去,男子汉就不能哭”的官话,结果没想到家里还是出现个投机分子。女人啊,就是心软,不堪重用,就见不得孩子受半点委屈。她哭得更厉害,简直是加强版的王先生,一想到她还怀着孩子,我就更没辙了,连鞠躬的余地都没有,赶紧给夫人跪下吧……我只能附和,儿子别怕,爸给你找回面子,这怎么能把我们老赵家欺负了,我们老赵家可是出过皇帝的!别的姓哪里还有这种地位?嘿嘿,您不知道的是,那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像是温斯顿•丘吉尔,一边高喊着“victory”一边举起胜利的V字形。但真正精明的还是我那儿子,他啊,就靠着眼泪换取我的支持呢,我就是他的武器,是一把磨好的枪,就等时机成熟,枪头对准那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杆子刺过去。
您问为什么老师要花一节课来夸他?这我清楚,这些文化人放到我们这平头百姓里可苦不堪言,您想啊,我们一聊天儿就是哪国有个啥政变国家有个啥政策,整点小酒就开始高谈阔论,一边骂着拜登一边拿三胖乐呵,各位的观点是谁也不服谁,嚷几句喝几口酒,气就上来了。文化人平时最鄙夷政治了,那些大人物都看不起,更别说我们这些私下贵客了。常常是一个人,留着小胡子,梳着中学生一留就被停课的发型,喝着贴有伪标签的俄国酒,泡着大学女孩,讲着撇嘴的加缪与里尔克。他们没工作了,还能傍着女孩养活自己,可要是真有了工作,内心就会寂寞得很,就比如当了老师,那叫一个憋屈。您可别觉得老师真的全知,他们私下里也不会捧着本初中教材把诺贝尔拿下。老师们大多数是女人,私下里聊着的,和您夫人与闺蜜们聊着的一模一样,试想一下,一个办公室里,八个办公桌,七个上面摆着香水,一个上面挂着希区柯克,怎样看都格格不入。那个年龄段的女人们都一样,喜欢聊些八卦,还喜欢议论异类——无论从性别还是行为上,历史老师就是这办公室里唯一的一类,所以他混在里面很不舒服:要是放浪,他还要为人师表,要说得体,他骨子里又有簇热火。既然在老师那里无法发泄,那只能放到学生处去满足自己了。心里孤寂了好久的人,一听见柏拉图们的名字,就像是正在做爱的男人高潮了一样——歇斯底里的爽快啊。您以为他是赞美犬子?错了,他是赞美过去的自己,与过去的柏拉图、尼采、马克思。
您累了吧,来,请坐在这里,我们一边喝茶看湖,一边聊。快尝尝吧先生,这正山小种,纯的很。王先生虽然本身一般,但手段很不一般,这些茶,都是市面上没有的好货,绝对让您满意。您说后续啊,别提了,难得很。那兔崽子不知道哪里长的胆子,自从当上了历史课代表,课前查背诵时就喜欢点那几个欺负他的,仗着自己身后是老师,趾高气扬,要是他们背不上来,自己还装腔弄调地替他们复述一遍,有时还会说“王阳明都不知道,我以为这是路人皆知的呢。”这般架势,让我真怀疑王先生才是他的亲爹。但奈何那户口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亲爹是我,所以班主任三天两头地给我打电话,说我家儿子经常跟同学争执,有几次还动起手来,虽然是被围殴,但屹立不倒,双拳如双锤,似李元霸归魂,挥得有模有样,愣是把那几个公子哥吓得不轻。您要知道,犬子上的是私立学校,还是托着王先生的关系进去的。我刚开始不解,难道这小子开窍了?从一个爱哭包变成一个勇士了?但后来我才知道,我实实在在是被他当成枪杆子使了!他妈的,先生,原谅我的粗口,就在上个月,老师叫我过去开了个家长会,一开门,个个都是王先生的座上宾。在他们旁边站着的,昂着头的小家伙们,就是与我儿子起争端的那帮人。我才明白,这场战争哪里是关乎“知识”啊,明明是阶层的反抗。我儿子,这个才13岁不足一米七的男孩,刹那间成为了新时代的斯巴达克斯,半裸着身子握着长枪向他们怒吼,可他没想到,这杆子枪是萎的,枪头还是绣的,把它举到敌人面前,还要鞠躬点头齐声赞颂精妙。您想想当时的场景吧,那些贵族的孩子们就像是在历史课前的课代表,双方眼中一样戏谑,一样目中无人。
巧了,您说对了,历史老师也在现场,他虽然表面满腹经纶,但内心早已被腐蚀。柏拉图救不了他,但金三胖可以。他比我更快一步,赶忙鞠躬点头,小胡子左右一抖,眼睛一眯,竖起大拇指,口中道:“妙啊主任,您所言极是。”他一妥协,全场的目光便都落到我身上了,什么叫无地自容啊,我那天可算是体会到了。我儿子啊,您可别说笑了,他一点都没变,还是我的儿子!那小眼睛里藏着可多泪了,恐怕摇摇头,就能晃下好多。不知为何,这倒是让我舒心不多,我也就放开了。至于具体说了点啥,请允许我留点脸面吧先生,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可在您面前都泄了底了。
还要说是您感觉亲切,可能是年轻有为,朝气令我羡慕。也不知您会有个怎样的孩子,我私心点说,我倒希望是个女孩。俗话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只要她不被拐了跑,肯定比男孩子省心多了。但现在世道也变了,女孩子恶的也不少,您知道什么人骂我儿子骂得最多吗?就是班上的那群女生,叽叽喳喳,说我儿子张狂无道,令人厌恶。可我儿子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肯定不会领着小妮子开房,破了洞了人还不管。据我所知,小道消息,初中生的男孩早就懂得如何性爱了,他们看的片儿,比咱们看得多多了。学校旁边不要身份证的酒店的房间里,被子上留下的处女血是一块比一块嫩,这些,大多数都是公子们与他们的随从干的好事。犬子还太小,懂得愧疚,这愧疚啊,是人性中最被美化的缺点,却也是人性中最后的标杆。我坚信,这是那些闲书赋予给他的,老师是不会教他的。从那之后,儿子就被学校孤立了。有一次我偶然看见他写的日记里,其中第一句话让我沉默了好久,他说,我不就是看得多了点么,如果没人回答老师的问题,那他该多伤心啊。为什么大家这么讨厌我啊。唉,我是承认,犬子的方式太稚嫩了,他不应该利用所学嘲讽别人,后果该咎由自取。可我还是有不惑,他最开始,只是说出了他所知的,老师最开始,只是夸他该夸的,而那些胡作为非的小孩,却没有人骂,也没有人敢骂——小孩不敢,老师不敢,更可悲的是,我也不敢。我唯一敢做的,就是鞠躬称好,历史老师也只敢这样,所有老师,都只敢这样。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一下子聊多了,赔罪赔罪。我也只敢相信您了,毕竟,您留着中学生们最时髦的发型,穿着先于我一辈的时髦衣裤,却被当成座上宾来到这里,真是奇妙。瞧,正好,王先生的通告下来了,我陪您一块过去,也算是完成我今天的工作了。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