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乡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鸡,多是用来贴补家用的。
那一年,娘一共喂了七只老母鸡:两只芦花鸡,两只黑母鸡,还有三只乌骨鸡。
娘整天把这几只鸡当宝贝,总是想尽办法让它们吃饱喝好。还给它们搭了一个漂亮的鸡窝。
那几只鸡也真争气,到了春天,每天咯咯哒哒地忙个不停。到麦收前,居然攒了一大篮子鸡蛋。
看着这一大篮子鸡蛋,娘笑眯眯地盘算着:再过半个月就要收麦子了,要买几把新镰刀,几条新毛巾;天也热了,截几尺布料,给姐姐和我各做一件汗衫。
离家不远就是集市,可娘打听下了,离我们十里开外的邓村集,每个鸡蛋要贵两分钱。娘不会骑自行车,我那时十岁,腿虽然够不到脚蹬,却学会了斜跨着骑,便自告奋勇,要带着娘去卖鸡蛋。一开始,娘有些迟疑,后来终于答应了。
赶集那天,娘起得很早,从睡梦中把我唤醒。我急忙穿好衣服,推上自行车,让娘坐在后座上,用力斜跨着,一拐一拐地出发了。
十里路不算长,我们走走停停,太阳已经老高,总算来到集上。
集上人很多,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卖鸡蛋的也不少。娘挎起篮子,找了一处放下。我把车子扎到旁边等着。
太阳火辣辣的。娘和我占的地方并没有阴凉。我一只脚跨在脚蹬上,一只手扶着车把,把头埋下来。娘用毛巾搭在头上,汗水顺着面颊往下直滴。
“冰糕,冰糕,凉甜冰糕!五分钱一根儿!”一个卖冰糕的走过来。他自行车后边挎了一个白色的冰糕箱,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冰糕纸。我歪着头,偷偷地瞄了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咽了一下口水,又低下了头。
“孩儿,给你买个冰糕吧?”娘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我眼前一亮,爹和娘向来是不乱花钱给我们卖零食的。
娘伸手摸了摸口袋,“哟!忘带钱了!”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腿。
卖冰糕的扭头瞅了瞅,“冰糕,冰糕,凉甜冰糕!拿鸡蛋换冰糕!”娘笑了笑,把毛巾搭在头上,抓起一个鸡蛋,“孩儿,给,拿去换个!”
我一喜,接过那枚鸡蛋。鸡蛋湿漉漉的,是娘的汗水。我向前迈了一步,又回过头,把那枚鸡蛋放到篮里。“娘,我怕肚子疼!”娘没说什么,擦了擦汗,摸了摸我的头。
集市上的人很多,买鸡蛋的人却不多,到了后半晌,总算卖出去一多半。
刚刚还是晴好的天气,忽然一阵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大风过去,乌云压顶,一点点的雨滴下来。集市上的人也被这一阵风刮跑了似的,只剩下几个忙着收摊的商贩。
娘看看天,又看看篮子里的鸡蛋,叹了口气说:“孩儿,咱回家吧。”
顶头风还在刮,车是骑不动了。我推着车,娘挎着篮子,跟在后面。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我和娘浑身都湿透了。走到半路,天又晴了。
刚下过雨,路上又湿又滑。我推着车,车轮里搡了很多泥,渐渐地,怎么也转不动了。
娘在后面,一只手挎着鸡蛋篮子,一只手帮我推车,忽然脚下一滑,一屁股蹲在地上,篮里的鸡蛋撒了一地。
我先是一惊,赶紧扔下车子,把娘从地上拉起来。娘顾不得一身的泥水,低下头来小心地拾起鸡蛋篮子,“还好,还好,没有撒出来几个。”她轻轻把篮子放在地上,去捡地上的鸡蛋,每捡起一个,都要仔细端详一番,轻轻擦去上边的泥,“老天爷,还好还好,只烂了一个。”娘轻轻捏着那枚鸡蛋,鸡蛋磕破一个小口。娘一遍一遍擦去上边的泥,对着它轻轻吹吹气,仿佛这样它就能复原了一样。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小心地把那枚烂鸡蛋放进篮子里。
娘回头看看我,一身的泥水,雨水和着汗水从头上流到脸上。娘心疼地用衣襟给我擦了擦,然后对我说:“孩儿,你张开嘴,闭上眼,我给你好吃的。”我对娘笑了笑,照她说的那样轻轻闭上眼睛,张开嘴。一股腥腥的凉凉的液体流进我嘴里,还没等我细细品味,就滑到肚子里了。我一惊,睁眼一看,娘手里拿着个空蛋壳。“好喝么?”娘问,我点点头,扶起自行车,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推……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鲜美的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