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精寻鞋成仙记

天地之数,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悠悠岁月,能修成正果的精怪少之又少,而五毒一类,修炼之路更是坎坷。一只百足蜈蚣精,修炼了一元之数,枯燥的岁月总算没有白费,到了今日,仅差临门一脚,就能修成道果。他的百足虽凝聚成了一双人类的脚掌,天地造化却没有为他幻化出一双合适的鞋子。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这个“其一”是变数,这个变数就落在了一双鞋子上,这双鞋子将决定他最终道果的高低,是造化钟神秀,还是平平无奇。

他心有明悟,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在一日之内,去人间,为自己寻一双合脚的鞋子。寻到的鞋子合脚,他就能一朝摘到天仙果,朝北海暮苍梧,遨游三山五岳,饮遍仙酿琼浆,长生不死。但如果寻不到呢?他只能得个地仙之果甚至鬼仙之果,不能算真得道,这样的话作为地仙或鬼仙的他,还需要继续和其他修行者争渡。

行百里者半九十。蜈蚣精知道,最后这临门一脚,万不可掉以轻心,大意失荆州。

他战战兢兢,在天将亮的时刻,坐在自己洞府里,蒲团上,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翻来覆去念了七七四十九遍,这才在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出云间时,一跃而起,驾起一片行云,往人间来。

站在某个大城的上空,蜈蚣精看看东边的广厦万间,又看看西边连片的破草屋,想了想,还是先往东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是想为自己选一双漂亮华贵的鞋子。

他来到一个官宦人家的卧室里,这家老爷许是刚觐见上官下来,正坐在床上往下脱自己的官靴,脱下后吩咐仆人拿出去放好,换上了一双黑面低帮的便鞋。蜈蚣精一看到精美的官靴就两眼放光,跟着仆人到了一个房间,待仆人放下官靴出去后,他的身影方显现出来。

他有些患得患失,将官靴拿到脚边,慢慢地抬起一个脚往官靴筒里伸,脚刚伸到筒里,就感到自己背上一沉,仿佛被施了千斤咒。他不愧是修行有成的老妖,硬绷着牙,还是把脚踩了进去。随后,他龇着牙咧着嘴,又往里伸另一只脚,这只脚穿进去的过程更让他苦不堪言,他第二只脚一踩进鞋里,耳里就听自己脊椎骨咔咔作响,背上的压力又陡增了千百倍,压得他背都弯了下来。他正和自己的背较劲,倏然间,背上压力顿消,猛地又生出另一股力将他背向后拉,他把握不好平衡,反而成了肚腹仰天状。他脸色一变,想直起身来,背上力又突然一变,他又作起了鞠躬状,就这样,他像一个风中的麦穗,一会儿往前弯,一会儿往后仰……他一咬舌尖,头脑一个激灵,连忙运起法力,迅速将两只脚从官靴里抽了出来!他跳开两步,看着面前干净整洁的官靴,心有余悸,大腿小腿打着哆嗦,驾起一阵风,慌慌张张逃离了这里。

他在云中歇息了片刻,想着,看来官老爷的靴子不适合他。他的眼睛透过云层又望到了一位员外家,目中精光一闪,脚下行云心随意动,朝着这位员外家来。

一位富态的员外,身上穿着细绸缎的衣服,正闭着眼眯在厅堂躺椅上。进了五月份,天已经很热了,左右两个丫鬟轻轻为自家老爷扇着蒲扇,另有两个丫鬟蹲在员外两腿边,一下下为他捶着腿。蜈蚣精向厅堂里吹一口气,屋里几人立刻昏睡了过去。他进了厅堂,迫不及待地将两只脚伸进了躺椅旁一双细布皂靴里去,脚伸进去后,蜈蚣精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小合适,背上也没有异样。他迈开脚,想试着走两步,哪知刚迈了一步,脚底猛然一股钻心的疼,他不禁哎吆一声,抬起脚,脱下鞋子,将鞋子朝着地上控,叮咚一声金石响,一块有棱有角的金子从鞋子里滚了出来。蜈蚣精嘟囔一声,重新穿上鞋子,试着轻轻迈了一步,脚下又是一疼,他忍着气,抬起脚,脱鞋,控鞋,又控出了一块金子。他不信邪,再次穿上,迈开一步,脚刚落地,刻骨铭心的疼直冲头上泥丸宫,让他一阵眩晕。所谓事不过三,道家修行者最相信命数,他不敢再试了,依依不舍地脱下这双他还挺喜欢的鞋子,出了员外家。

他在东城逛了半天,不是富家就是官家,他对这俩家已经是惊弓之鸟,遂调转行云,往西城的破茅屋这边来。

他来到西城上空,往下瞅,正好看到一间茅屋的屋顶也在回看他,他大惊,心想,莫非茅屋修成了精怪?等他降下一点距离,这才发现是这户人家的茅屋顶上破了一个扁圆的大洞,从这个大洞里正好能看到这户人家黝黑反光的锅底,从远处看恍若一只眼睛。他索性也就顺着茅屋顶的洞进了这间茅屋,在茅屋中站定后,他四处打量着,茅屋里没人,入目一片绳床瓦灶之景。他眼睛逡巡着,正好看到锅台旁放着一双脏兮兮、黑乎乎、松垮垮、不知被谁的臭脚蹂躏过多少遍的破草鞋。为了大道,他也不挑,紧走几步,上前就把脚往草鞋里伸。草鞋穿上并不舒服,脱离束缚的草梗扎得他脚底难受,这倒还在接受范围内,但当他将脚完全塞进鞋子里后,在这五月炎热的天气里,他感到一股寒风好像从九幽地狱中刮起,直吹他的身,他的脸,冻得他全身冰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脚从破草鞋里拽出来。这双鞋子留给他的印象比官靴和员外的鞋子都更深刻,他甚至不敢转身,就看着草鞋退着往茅屋外走,仿佛怕草鞋朝他扑过来,吞噬了他。等退到了屋外,这才连忙驾起行云,逃回了天上。

在天上,他在心里平复了半天,这才重新俯瞰起了人间,寻找起新的鞋子。

一阵女儿的娇笑声穿透云霄,传到了蜈蚣精的耳朵里,他顺着笑声往下看,一位不知谁家的小姐带着一个伶俐的丫鬟坐在某处湖边,正将脚伸进湖中濯足。蜈蚣精降落到湖边,一眼就看到了她们身后的两双三寸金莲。鞋子虽小,奈何蜈蚣精法力高深,他口中默念咒语,把脚缩成三寸,喜滋滋的将一只脚伸进其中一只三寸金莲中,脚刚伸进去,还没踩实到地上,就感觉三寸金莲仿佛一个紧箍,狠狠箍住了他的脚,勒住了他脚上的肉。他不禁啊一声惨叫,用出吃奶的劲一把将箍在脚上的三寸金莲甩了下来,一转身,惨叫着,一溜烟逃了。

“唉,红娘,你听到有人叫吗?”小姐回回头,见身后空无一人,只是一只鞋子跑远了一些,疑惑着问道。

“没有啊,小姐,你怕是想张君瑞公子想疯了吧!”丫鬟调笑一句。

小姐脸一红,啐了丫鬟一声,二人又嬉闹起来。

蜈蚣精的脚被那只三寸金莲伤得不轻,他瘸着腿跑出不短的距离,这才坐在一颗大榆树下喘息了起来。远处几个泥孩子举着一根粘知了竹竿,朝着他越走越近,他一眼就看上了其中一个孩子脚上可爱的虎头鞋。他站起来,几步靠近了那几个孩子,一把抓起虎头鞋孩子,把他的鞋子脱下来,往自己脚上套,套完一只,就套另一只,第二只鞋子刚套上,他的头嗡一声响,脑中好像被谁糊上了一滩泥巴,思维迟钝起来,他转了转眼睛,看到另一个孩子手中拿着的粘知了的竹竿,如获至宝,劈手从那孩子手中夺过,围着大榆树粘起了知了……等他头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脚上的虎头鞋已经被虎头鞋孩子的爹娘脱了下来,粘知了的竹竿和辛苦粘到的几只知了也被抢了过去。虽然虎头鞋孩子的爹娘在围着他喝骂,但蜈蚣精很想感谢一下他们,若他们不来把虎头鞋从他脚上脱下去,他头脑会浑浑噩噩多长时间呢?

蜈蚣精此时头脑不清净,运不起法力,只能从一群人中间寻个空隙,跑掉了。跑了不知道多久,他再也跑不动了,感觉全身虚脱了一般,筋疲力竭,只能耷拉着舌头蔫头胡乱走。他本来离大道只有一步,按说不该出现这种状态,可大道就是这么奇妙,只要他来寻这遁去的“一”,他所谓的一元之数的修行也无济于事,只能像个未温书的秀才被赶鸭子上了考场,面对着考题抓耳挠腮,窘迫样十足。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城门这里,看到城门墙根下几个老头正聚在这里下棋,正下棋的其中一个老头只图自己痛快,不管对家和其他围观的老头们鼻子难受不难受,脱下了鞋子。蜈蚣精此刻虽然灰心丧气,却也没有完全放弃,他偷偷跑到这群下棋老头的外围,蹲下,把手伸进老头们围成的圈里,勾出了一双“味道十足”的鞋子,拿着往旁边跑几步,就往脚上套。两只鞋刚套到脚上,他本来已经疲惫的身体立刻被人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眼模糊起来,耳边老人们中气十足的“将军”声也小了,他试着迈了一步,腿骨发出咔咔声,好似不堪自己这具身体的重负,他舔舔嘴里,光秃秃的,牙齿也一颗不剩。他吓得亡魂皆冒,凭空生出三分力气来,甩脱了脚上的鞋子,踉跄着出了城。

刚才的经历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刚出了城,他就瘫倒在城外路旁的排水沟里,到了日头西斜的时候,这才勉强站起来,手脚并用爬回路上,继续踉跄着走。又走了一段路,走到了一条桥上,他终于到了强弩之末,眼前一黑,身子跌进了桥下干涸河床的荒草里。

几声呜呜的哭声将他惊醒,他躺在过膝深的荒草里,借着月光,透过草隙去看,几个披麻戴孝的人正在离自己十几步的地方呜咽呢,一边哭,还一边从身后的麻袋里捡出一些东西丢在荒草深处。蜈蚣精一看这个场景就知道,这是在世的人在丢掉亡故的人用过的东西。这几个人丢了一阵,烧了几张纸钱,又哭了一阵,终于走了。蜈蚣精身上还是没有力气,他手脚并用,使起了自己天生的本事,爬到那几个人刚才丢东西的地方。不出所料,正好看到一只破旧的鞋子。他心里也不报什么希望,再也没有刚开始寻鞋子时的庄重,捡起鞋子就往自己脚上套。第一只鞋子套完,他没有什么感觉,又在一些旧衣服间翻找了半天,这才翻找到另一只鞋子。他喘着粗气,费力地将第二只鞋子往另一只脚上套,第二只鞋刚套到脚上,他就清晰地感觉双脚一轻,虽然能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子,却仿若无物。他呆呆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心里蓦然一震,头脑霎时间如被灌注了一股清泉,昏沉之感一扫而空,失去的力气瞬间恢复了。他一跃而起,脚下开始升起氤氲的彩雾,头上五彩缤纷缭绕着一道道仙霞,时而聚,时而散,时而如莲花,时而似青叶。

蜈蚣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不禁泪流满面。一朝大道有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他总算运气好,寻到了适合自己的鞋子,迈出了这一步。他抹去眼泪,慨然一笑,身如清风,俊逸潇洒,直上九霄,仅在世间留下一段歌声:

人间逡巡苦奔忙,滋味百种意彷徨。

脚踏无了无痕履,能共玉虚论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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