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眨眼干杯
距离我失业之日已过去半年之久。
半年来每天度日如年,积蓄一日日锐减,过去租住的公寓早已退掉,如今居于尚能支付的起费用的月租旅社中,说是苟且为生也毫不为过。
失业的原因是因为与上司大吵一顿——起因经过全都一概忘记,唯其结果于今日仍余威不减。走出门去之时尚无后悔之意,倒觉得自己英雄骨气十足,不过如今填不饱腹的日子着实难过,悔不当初之感也涌上心来,然而却彻底于事无补。
半年来像样的工作一样也没有瞧见——洗刷盘子之类瞧不上眼,坐办公室者也早已大有人在。于我而言,便像夹层汉堡中间的吱吱的牛肉饼一般,一边被榨干油水,一边却仍脱身不得。
直到数日之前,在街上闲逛之时偶然碰上一个矮个子女人。
“失业?”她不无突兀地问我。
我默然数秒,点头以应。
“何以见得?”我问。
“想必如此,”她说道,“观察你数日之久,都在此附近闲逛不止,唯其失业之人方才有此可能。”
“有差?”
她点头。
“洗刷盘子之类不做,扫地清洗也别来找我。倘若无空调电扇免费咖啡一类,你还是趁早走人好了。”我坦然。
她盯住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有所探求似的:“算你运气到位。空调也好电扇也好卡布基诺也好,不仅这些统统都有,而且待遇极佳,包你好吃好喝。”
“做些什么?”
“无可奉告。唯有你上岗之后方才得以相知。”她说。
“轮得到我?”我不禁反问。如此舒服职位,怎会落至我的头上,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总之去还是不去,给个爽快回答。”她不耐烦地说,“想去者大有人在,别是非不分地胡乱选择。”
待遇的确不错,环境也绝对符合要求,虽说尚不明确工作本身,但这显然构不成阻止我接受其邀约的半点理由。眼下找份正经工作要紧,何况是如此舒适的工作无疑,于是我没太多想便欣然接受。
“这个拿去。”矮个子女人递上名片,“明天起按这上面前去便是。”
我伸手接来名片:
——“四丁目一号十三楼 鲜鱼贝公司”
实在捉摸不透鲜鱼贝为何物,不过既然接受下来,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前去。
“前来做工?”看门的男人问道。
我出示名片,点头以应。
“这边请。”他推门而入,我紧随其后。
一进门便是刺鼻难闻的腥臭味,简直令人窒息,与化学农药的气味无二。那味道一度熏得我睁不开眼,所以尚未发现到底是何物发此恶臭。不过其似乎充斥着整座房间,以至于我甚至产生了坠入化粪池的异样感受。
等我稍稍缓过劲来之时,周围事物才渐清晰起来。数十排白色桌凳上坐着穿着各式服装的男女,无一例外全都一边大口大口吞食着盘子里装着的黄白色食物——想必便是鲜鱼贝无疑——一边不停喝着类似咖啡的液体。恶臭定是从鲜鱼贝处发出,肆无忌惮地扩张到房间每处,产生令人窒息的效果。
除食客和桌凳之外,还有黑色的摄像机显得格外显眼。
“人间美味。”我听见身旁一个男人微笑着对着摄像机镜头说道。
我被继续领着向前。恶臭味丝毫不减,而且越向里走,身旁的人便越是脸色难看面部扭曲,走到我的位子附近之时,周围的数人都在倚着桌子呕吐不止。
“就于此处,坐下开吃便是。新来者仍需练习。”引路人说道。
我与此就坐。恶臭味仍无减退之意,不过于我的确好受不少。身旁坐着位二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紧皱着眉,正对着盘子大吃特吃不止,尚未得以扭头望见我的出现。
"真真好吃不成?"倒是我忍不住问到。毕竟恶臭难挡,却仍吃个不停,于我实在无法理解。
女孩扭头,嘴里仍咀嚼不止,说话也含糊不清。"想必。"她说,"自己张嘴吃完便知。"说完便低下头去,继续皱着眉大吃特吃起来。
见其不语,我也学起其模样,从桌上的浅白色的盘子里拿起一只黏液仍流个不止的鲜鱼贝。果真是恶臭难挡,尚未举至嘴边,便已令我胃内翻腾,几乎马上就要呕吐无疑。不仅味道难闻,而且外表如浸入水中多日的烂肉块一般滑不可握,随时都可能从手中挣脱。
我竭力忍住呕吐之欲——的确难上加难——尝试性地将其递至嘴边。简直是这辈子最难下咽的食物无疑,闻都难闻,更难张嘴。
咕噜咕噜噜、咕噜咕噜噜……
胃里已翻腾不止,内心更是极为抗拒其本身,实在难以将其吞下。
"何苦吃这玩意儿不成?"我用手捂住鼻子问道。
"什么?"一旁的女孩抬头回应,嘴里仍有剩余的鲜鱼贝咀嚼不止。
"真真难吃至极,无法下咽。"我坦然。
她闻此赶紧低下头来,做出不要发声的动作,紧张地左右环顾,似乎在躲避什么无疑。
"毛病?"她指着脑袋作出不解的模样。
"哪里?"我更加不解。只是说出实话而已,何以得出头脑迟钝之说。
"四处都有摄像,一举一动皆被录进胶卷。"她说,"一不小心便被抓走,掉脑袋的事喔!还敢乱说不成?"
"哪里乱说?"我仍不解,"不仅难闻难吃,而且恶心至极,如何称得上食物?垃圾不如,丢到深海里喂鱼都难以成行。"
她略愣一两秒,环顾四周,看见无人前来,便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还不明白嘛?难吃的确难吃,不过必须忍着。不仅得忍,还得习惯,过后还得喜欢上才行,得对着镜头微笑不止,大吃特吃不停。不如此做,便有坏事降临。"
"坏事?"
"没错。顶顶的坏事,让你痛不欲生。"她说。
"见识过?"
"尚未见过,不过听说。但倘若你继续如此,恐怕很快便见识得到。"她略带恐惧地说,"可不是玩笑话喔!"
我点头:"没有解决之法不成?"
"你倘若做不来此事,最好趁早开门走人,免得日后吃苦遭罪。"她坦然。
我想起矮女人提及的报酬——于我的确是个不小的数字,而且简直雪中送炭无疑。此时放弃,恐怕生活极难维持。
"真得撒谎不成?真话一句也说不得?"我仍无法完全理解其用意。
"必须完完全全假戏真做,不仅仅是演技,要打心里认为其好吃。"她说,"当然这需要练习,我也刚来不久,尚未到如此程度。"
"门口那些人已炉火纯青?"我问。刚进门时看见其吃得极香。
"没错。到那时报酬更高,而且能进入管理层也说不定。那时便绝不需吃什么鲜鱼贝,只消在吹的到空调的真皮座椅上边看录像边与女秘书调情便成。"她说。
"难道是我们吃个不停的录像不成?"
"正是。专抓那些走神之人,送到其办公室惩罚。"
"这便是极坏之事?"我问。
"绝不算完。"
"还有更坏之事?"我惊道。
"也是听说而已。据说那些说其坏话之人——比如你刚才那副模样——被惩罚结束之后便再吃不下其它食物。"
"吃不下?"
"准确说来也不是吃不下这么简单而已,而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再吃。在此处上班之时也好回家也好,总之无论何时何地,食物仅鲜鱼贝一种,别的一概不吃。"她不无恐惧地解释道。
"与洗脑无异?"我问。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她说,"但比其更为瘆人无疑。洗脑尚不至于剥夺什么必须之物,而此物却剥夺你本应拥有的最基本权利,让你痛不欲生。"
我默然许久。一边是生活难以继续,一边是与卖身无疑的出卖自己的行为,我着实难以选择。
"纠结?"她又拿起一块鲜鱼贝塞入嘴中,边吃边问。
我点头。
"没什么可纠结的,吃便好了。虽然恶心无疑,但倘若不吃,连命都活不成。何况拿了报酬,回家去便可胡吃海喝,有何不可?"她说。
的确如此,我想。抬头望去,一片低头咀嚼之声传来。想必都是苟且偷生之人,不如此做,绝难为继。
勉强再举起鲜鱼贝来,伸至嘴边之时呕吐之感便又传来。
忍忍便成,我想。
闭上眼,一口咬下,恶臭袭上头来。
不过我却看见自己,对着镜头,露出微笑——至少看起来和微笑无二。
"这就对了。"我仿佛听见有人对着我开口。
镜头背后,其微笑不止,满意地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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