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城

“你还记得沈成么。”

她的声音有些疑惑,“沈成?”

“就是那个,黄头发的,个子高高的,你还记得他不。”

不察觉通话的声音漏出手机,舍友们屏息凝神,等待着这边的八卦后续。

“……不记得了。”想了许久,她好像还是没这个印象。

“诶呀,就是初二那年,放学路上围了我们的那五个男生里的一个,那几个里面最高的,一只耳朵打了一排耳钉,看起来还挺厉害的那个。”

这件事她有印象,但毕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具体是哪一个似乎还是没有头绪。

“行吧行吧,我和你说,我刚刚刷微博无意间看到,他现在是网红了,在国外留学,还开了一家淘宝代购店,神奇吧,许多人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当年是个傻*。”话毕,又感叹道,“也不知道当年学校里那些不良少年现在都在做什么呢。”

舍友们兴致高涨,放学围堵?不良少年?这个安静的舍友以前怎么还和不良少年有关系呢,一会儿得好好问问她。

她认真想了想,“不良青年?”

好友在那头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你冷死我算了。我给你看看他照片哈,还真的没法否认,挺帅的一男孩。”

照片里,少年穿一身黑,戴一顶鸭舌帽,侧头还能看到眼角的泪痣,是标准的少年模样。即使没有露出脸,也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帅哥吧”。

舍友们围过来,倒抽一口气,无声地喊,“好——帅——”,同时万分期待这通电话赶紧结束好扒一扒这位少女和这位少年过去的“甜甜”故事——即使这边说不记得了,仍然觉得她总会有点印象的——《那年的我们那么遥远》,你是好学生,我是不良少年,教学楼下喊名字、操场上摆心形蜡烛告白、每天早上夹克衫里捂一瓶热牛奶……这边已经飘飘然没个边际了。

“是挺帅的呢……”

突然间,“喔!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厉害其实很弱的,讲话特别难听,第一个就被我打的?是他吧?”

“诶呀对对对!你当时可是帅到我了呢,我们家宝贝就是人狠话不多,关键时刻一出手流氓地痞全都走!”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聊起当年盛况,难掩喜悦,直说得唾沫横飞,徒留舍友一脸懵。

“其实我当时也很害怕来着,一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想着要不就服个软就给了钱算了,没想着他们说话那么过分。几个人看起来凶狠狠的,不过想想还是不可能把我们弄死吧,起码气势上不能输!最严重不过被打得进医院吧。没想到只是说话凶嘛,几个人也打不过我一个。”

“原来你当时那个镇静样,只是装的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诶呀,后来也没再见你打过架,是真想不到这么文静的一小姑娘打架这么厉害。当时那身手那速度刷刷的我真是永生难忘啊,你要是男生我可保不准就心动了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旧,便挂了电话。

“你怎么回事啊,你还打架?你以前是不良少女?”舍友闪着激动的神情围了上来。

“啊?我不是,我就是,我妈妈不是医生吗,小时候经常碰见医闹,有一回有一波人特别过分,三天两头来找人闹,然后我们几个医生护士的小孩在医院玩,就跟他们打了好几架。”

“我天?你们几个小孩跟他们打什么架啊?”

“就是他们来找一个医生,那个医生给他们家老人动手术,后来过了几年老人去世了。可是老人都已经九十多了,出院也好几年了,怎么想也很难怪医生吧。那个老人的小孩也不见得多孝顺,之前住院的时候天天骂老人吼老人,老不死都说出来了的人,后来来闹可不就是为了钱。

“然后他们天天从早到晚在医院楼下大骂,骂得很难听,我们那几个玩在一起的小孩里有那医生的儿子,就很生气跟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其他小孩就帮他打了。”

“我去,你们才多大啊,可真有勇气!”

“他已经是高中生了,其他有高中初中的,小学生就我和另一个小男孩,有个初中姐姐学跆拳道的很厉害,那个小学男孩就也特别仗义地冲进去了……我想想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边上看,就也哭着冲进去了……”

“哭着哈哈哈哈……不过真的厉害!后来打赢了吗?”

“没呢,打到最后一场我也没打赢过,不过确实比一开始厉害了,也没一开始那么怕了。”

“那你妈都不管你的吗,警察也不管的吗,就这么任你们打?”

“管是都管的,也去过派出所,他们还是会隔三差五找过来,被抓了就换一波人,还来,我们就还打……”

舍友又七嘴八舌问了些详细情形,进而相互谈起自己的初高中生活,那些生活里曾经向往不向往、害怕不害怕、鄙视不鄙视、假装不假装的打架、狂妄、嚣张、酒精、烟、反抗、叛逆、处分、辍学、网吧、夜不归宿、手臂上刻谁的名字……一切颓废而又耀眼的象征“青春”的黑色,都曾让人看到生命的血色和活力,并在当下被冠以“幼稚”、“小孩”的字眼。

这些她都没有。

她只是个普通学生,只是初中那么打了一次架,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没有离家出走过,没有和老师吵过架,没有摔过桌子,砸过窗户。

天早已黑了,舍友在和家人通话。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安静。

也许是因为她脑中的喧嚣停下了。

故事结束,所以万籁俱静。

没有好友的电话,没有舍友的追问,没有她的讲述。眼前只是一直只是一个网红少年的照片。照片里,少年穿一身黑,戴一顶鸭舌帽,侧头还能看到眼角的泪痣,是标准的少年模样。即使没有露出脸,也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个帅哥吧”。

他就是很好看,她知道的,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是那几个少年里最好看的,她咬着笔杆写数学题时发过呆,想着他。

背着双肩包,也偷偷地故意朝那条路走,他只是不上课、偶尔打打架、时常打打篮球、去去网吧,他是因为什么事才这样的吧——她想。

其他人会因为食堂没菜了就和阿姨大吵,砸盘子砸碗,他只在一边看,也许他也不喜欢这样吧。其他人看到漂亮女生就会冲着她们吹口哨,他一直不说话,也许他也不喜欢这样吧——即使他也一样叼一根烟,一样甩一瓶酒。

所以五个人围过来的时候,她心脏怦怦的,和路边盛开的杜鹃一样雀跃,红色辉煌,绿色鲜艳。

是第一次和他有了交集啊。

男生开口说——“哪个班的?从这条路走,收买路钱,知道吗?看你们两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留几个钱算了,放你们走。”

流里流气,声音跟个苍蝇一模一样。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初恋简直喂了狗。恨不得坐上时光机扇自己几个巴掌。

恼怒至极,一拳打了上去。没想到对方连打架都不够当对手。她可气极了,心想嚯,可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打得更狠。

场面甚而有几分喜剧效果。

——故事又一次戛然而止,喧嚣归于寂静。

她关掉微博,抬头休息一会儿眼睛。

一切都没有存在过,有的只是一场分不清谁是谁非的医闹,一群身上纹着纹身的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学生打着架,竟然不分上下。像是病人家属的中年男子在哀嚎,却竟然没有眼泪。

被站在那里等人的她正好撞见了。

她抬头回想着,时至今日,依然觉得神奇。

抬头能看到的,是上铺的床板。

她不会打架,也从来没打过架,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不良少年。

她在那里等人,那天是好友的生日,她会喊她宝贝,亲亲腻腻地搂着她的胳膊走啊走。她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她会在这里给她精心挑选的礼物和仔细书写的贺卡,她会开心地接过然后笑得像太阳,说,“谢谢宝贝”。

可是她没有等来好友。

那天一条河边,有人见到一个年轻女孩,有黑黑长长的直发,戴着深蓝星星的夸张耳饰,眼影也是亮晶晶的深海蓝。她一定很喜欢蓝色,露着肚脐的T恤也是一样的颜色,短得不能再短的热裤也是深蓝至黑的牛仔。见到她的长辈们一定会说一句,这女娃好看是好看的,可惜小小年纪不学好,女孩子家家还学抽烟。

见到她的小孩一定会被她突然朝河里喊的那句“我玩死你”吓到。

女孩后来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倘若那天在河边见到的这个女孩,是她的所谓“好友”?她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好意思!我忘了和你说了,我们换地点了……sorry啦。”

“……没事。”

她终于明白了,她以为自己是对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原来自己连朋友都不是。

她一点也没哭。

她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是即使舍弃了这个朋友以后,还会时不时想起她来并且把她当作过去时光里一抹装饰的人。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

真情实感有几分,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不想一个人才接近才想要成为“朋友”,还是真的为对方的人格所吸引。是为了想和一群人一起做些什么好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忆时感叹“逝去的青春”,还是真的喜欢一起醉酒一起逛街一起打游戏一起夜不归宿偷偷放一场烟花一起被居民投诉扰民被保安追着抓被班主任扯着写检讨。

她可不敢。

她可不敢早恋,可不敢离家出走,可不敢吸毒,可不敢赌博,可不敢偷窃诈骗抢劫。

必须有叛逆期才能成长吗。必须犯错才能醒悟吗。必须痛过才能知道什么叫发自内心的快乐幸福充实吗。

所知晓的表示情感的词语,“怀念”、“喜悦”、“悲伤”、“绝望”。如此简单的词语,自己真的明白吗。

她不知道,反正她也不敢。不敢犯错,不敢叛逆,不敢头破血流跳悬崖撞南墙。

会有医生把工具落在病人的肚子里,会有人哀嚎哭喊逝去的亲人不留一滴泪,也会有人喊着我要我的梦想然后貌似屈辱地服从父母的安排。会有医生还帮病人计算药的成本,会有人抱着母亲的遗照连站立都是困难,也会有人从来没忘记过梦想放在心里努力。

会有人明知是泥潭也要往里跳。也会有人理所当然觉得遇到泥水要绕着走没必要再花钱买洗衣粉沐浴液浪费许多水洗澡洗衣服。也会有人明知是泥潭也要往里跳,还要挣扎着爬出来去买洗衣粉沐浴液花许多水洗澡洗衣服。

就像那个年轻女孩,闪着亮晶晶的深蓝色耳环,大喊着“我玩死你”,从雕着精致石狮有着些微青苔清香的护栏外爬回来,从飘满了嫩绿浮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的河边爬回来。

她也不知道如果女孩跳下去,她会不会跳下去救人。

她不会游泳,不过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袖手旁观假装视而不见。她不知道自己是这个岸边的人,还是那个岸边的人。

也许她是漂在河上的人。

也许人们都漂在河上,时而来到此岸,时而去向彼岸。有时被波浪推着走面无表情,有时划起船桨又放下气喘吁吁,有时扬起船帆笑容满面。

来到此岸的人有的人安居乐业,有的人念叨着彼岸曼珠沙华的耀眼光芒。去往彼岸的人有的人觉得自己解放了天性,有的人迟迟犹豫着不敢上岸。

也有人土生土长,只远远望过一眼对岸便吹嘘着那一边的风景仿佛故乡是他乡那里才是远处的故乡。

她不知道。

只是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要睡去了。

混沌间又恍惚想起初中时,为了不想继续第二天的学习和作业,幻想着自己长睡不醒,太阳升起照在自己身上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她在半梦半醒间轻轻嘲笑了自己的幼稚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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