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语
二
文\依松听风
当清晨的第一缕熹微阳光艰难地穿透车窗时,我们的车已然在攀爬黄花岭的盘山道上了。昨夜大雪封山,路面堆积着厚厚的、未经踩踏的雪褥。经验老道的司机早早给车轮套上了粗重的防滑链,即便如此,客车仍像深陷泥沼的巨兽,在齐轮深的积雪中喘息着、一寸寸地挪移。古语云“蜀道难”,而在这风雪肆虐的秦岭腹地,山路之艰险尤甚。四野茫茫,天地混沌一片,方向难辨,路面高低莫明,仿佛跌入了鸿蒙初开的原始之境。引擎低沉地嘶吼,如同老牛负轭,粗重的喘息声是这寂静世界里唯一的脉动。
然而,车窗之外,却是一个被冰雪点化了的纯净世界。连绵的雪峰冷峻挺拔,直刺铅灰色的苍穹;无垠的雪原则静若处子,在漫天温柔飘落的雪花抚慰下,连呼啸的风似乎也收敛了狂躁,变得温顺低回。道旁的行道树,琼枝玉叶,银装素裹,在稀薄的晨光里怒放着一树树的冰晶之花。整片大地沉浸在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与安详之中,宛如依偎在母亲温暖臂弯里酣然沉睡的婴孩。这铺天盖地的耀眼洁白,纯净得令天空也黯然失色。凝望着这片无垠的宁静,心中那份俗世的浮躁竟不知不觉沉淀下来。偶尔,几只早起的鹭鸟掠过雪原,翅膀扇动山风,惊扰了树梢的积雪,簌簌落下的雪粉,悄然掩去了夜间山猪在树下觅食时留下的杂乱足迹,山岭复归沉寂。
历经艰难跋涉,客车终于喘息着抵达黄花岭顶峰。极目远眺,脚下层叠的山岭被皑皑白雪覆盖,如同凝固的白色波涛,有韵律地向着天际线涌动、延展。山岚起伏,在白雪的妆点下,竟似水面被惊扰后漾开的层层涟漪,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粼粼微光。客车继续在碾冰压雪的征途上颠簸前行,一路伴随着引擎的沉重喘息和乘客们因颠簸或美景发出的阵阵惊呼。多少次车轮打滑、车身失控地漂向路边的排水沟?多少次众人不得不下车,在刺骨寒风中奋力推着这钢铁巨物重新起步?多少次恐惧让呼喊变了腔调?记忆已然模糊。就在精疲力竭、几近虚脱之际,客车终于缓缓滑入河谷中一个名叫广货街的小镇。匆匆果腹,补充些许体力,便又一头扎进漫天的风雪里。
短暂的停歇间,十多个衣着单薄、背着画具的年轻人挤上了车,是西安美院的学生,年轻的面庞上写满对雪景的憧憬。
车行至一处唤作“七里峡”的险隘,刺耳的、非正常的刹车声骤然响起——它彻底罢工了。推门下车,眼前是蜿蜒停滞的长长车队,在这般天气里,堵车早已是家常便饭,心中倒也并未过分惊慌。冰面如镜,车辆根本无法自行起步。我和几位从前面小镇上车、身强力壮的美院男生,自然成了推车的主力。几个同行的女孩本也满腔热忱想要帮忙,然而她们脚上时髦的高跟鞋在溜滑的冰面上瞬间化作了“冰鞋”,连站稳都成了奢望,踉跄几跤后,只得无奈地退回车上。众人喊着号子,用肩膀抵着冰冷的车身,合力推动客车在冰面上极其缓慢地滑行。天色就在这沉重的喘息与推挤中,一分一秒地暗沉下来。雪,非但未停,反而下得更密、更急了。浓重的夜色与纷飞的大雪一同降临,看来这个风雪之夜,注定要被阻滞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秦岭山道上了。前方浓雾深处,雪峰那若隐若现的顶端,正是我此行必须翻越的险关——秦巅垭口!
寒意彻骨,众人聚在路边,燃起一堆熊熊篝火。雪中烤火的滋味奇特而难忘,身体正面被烈焰炙烤得发烫,后背却依旧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冷热交加,真切地印证了家乡那句老话:“前面烤焦了,后背冻泡了”。大家紧紧依偎着,彼此传递着微弱的体温和鼓励的话语。风雪无情地扑打着,当篝火的余烬渐熄,我们几乎都变成了矗立在风雪中的“活雪雕”,终于捱过了这漫长而刺骨的一夜。
清晨,第一线微弱的晨曦艰难地刺破铅云。一只受惊的野兔倏地从雪地里窜过,引起一阵疲惫又带着好奇的轻呼。远远地,看见前去探路的乘务员踏雪归来。他带来消息:必须徒步翻越眼前的山岭,到山那边一个叫喂子坪的地方,那里有接应的车辆。沉重的行李由乘客们分担,又雇了几匹骡子驮运。大家用粗糙的草绳死死缠住鞋底,权作防滑链,然后,这支奇特的队伍便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雪之中。有那群活力四射的美院学生相伴,踏着深雪,竟也踏歌而行,艰辛的跋涉意外地洋溢着几分青春的欢愉。只是,我欣赏雪景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孔不入的寒冷和不断噬咬着胃袋的饥饿,在严酷地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极限……
步履蹒跚地抵达喂子坪时,已是下午时分。每个人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挂满了凝结的冰碴。体温使表层的雪融化,但寒风又立刻将其冻结,如此反复,竟在每个人的头上都“铸造”出了一顶坚硬冰冷的“冰盔”。顾不上这奇异的“装饰”,我们几乎是扑向了等待已久的接应车辆,继续这未尽的旅程。
这辆车的车况显然好了许多,车厢内暖意融融。头顶的“冰盔”开始融化,冰冷的雪水沿着发梢、脖颈蜿蜒流下,带来一种钻心刺骨的湿冷。无奈之下,只能用手一点点去抠、去掰那些顽固的冰块。拽下来的冰坨上,常常粘连着几根被生生扯断的头发。强忍着头皮被撕扯的痛楚,只为了不让冰冷的雪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在饥寒交迫的煎熬中,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车厢内一片昏昏欲睡的死寂。
突然!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车厢里!紧接着,是令人心头发紧的痛苦呻吟……
当我从剧烈的震荡和眩晕中挣扎着回神,骇然发现车厢右后部被生生撕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车窗玻璃尽数粉碎。一位乘客的胳膊肘鲜血淋漓。车后不远处,一辆军绿色的卡车歪斜地停着,它本该是上坡方向,此刻却诡异地调转了车头,前桥扭曲地架在路边被撞得摇摇欲坠的防护墩上,而防护墩的一角已悬空探出路外——下方,是深达五百多米的峭壁深渊!卡车的两位驾驶员因跳车仓促,头顶磕破,满脸是血。此刻,任何争辩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在这漫长孤寂的风雪山路上,只有我们这两辆伤痕累累的车。没有迟疑,我们迅速将卡车上的伤员搀扶到我们车上,草草包扎止血,然后,这辆敞着“伤口”的客车,再次倔强地冲入风雪。冰冷的雪花从车后巨大的裂口处疯狂涌入,仿佛秦岭的风雪正急不可待地要将我们重新吞噬、融为一体。
途中,客车绕道将伤员送往救治。当古都西安阑珊的灯火终于在车窗外次第亮起时,旅途的终点终于到了。三天两夜累积的沉重疲惫,在踏上坚实站台的那一刻,神奇地烟消云散。乘客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挥手作别,美院的学生们甚至用歌声送上最后的祝福。仅仅二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我们竟用了整整三天两夜才走完!然而,这份刻骨铭心的乘车经历,这条仿佛直通九霄云外的艰险之路,连同其间所有的困顿、互助、恐惧与最终抵达的释然,都已成为我生命图卷中永不褪色的印记,深深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