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0.05-一生三世

刘彧和苏青一块儿从住院部大厅出来,两人都没说话,并排下了台阶。
夏日傍晚的余热裹挟着尘埃,袭面而来,落了满地沉闷。
苏青走了几步,余光没见人,回头一看,刘彧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视线越过了她,落在近处,远处,或者四处。
苏青往周围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
穿着褪色病号服的,扶着家属的手,趿拉着拖鞋;满手黄色垃圾袋的保洁员匆匆走过;两个护工拉着空的平车从斜坡下来;远处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开进了急诊大厅外的侧门……
“看什么?”苏青问。
刘彧的视线这才落到了她身上,脸上,眼睛上。“有没有觉得我们仨很像?”她像是忽然发现这一点,问。
算上躺在住院部十一楼的许薇薇,她们三人头发各有长短,眼皮各有单双,怎么说得上相像呢。
可是苏青笑了。何止像,而且越来越像。
许薇薇大她们四岁,苏青秒懂刘彧的意思,她们几乎可以预见四年后,自己躺在医院里的样子。
要不是臭味相投、习性相仿,也混不到一块儿去。已经忘了当初她们是怎么勾搭到一块的,文艺青年什么都缺,就不缺扎堆,更不缺所谓梦想。初识时苏青和刘彧还在大学里,许薇薇敲代码之余还编纂她们三人创办的电子刊。各朝各圣的道路上,互灌鸡汤,互捧臭脚,六年多也就过去了。
竟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曾是青葱懵懂应届生,现在也已经往往往了好几届的生了,听起来就像人还没老,就已经往生。
明明什么都还没经历,却已经开始因什么都还没经历而焦躁到起皮,年轻若是心态,那可不就是老了么。
“一起吃个饭?”苏青向刘彧伸出胳膊,拉回了她漫无边际的神游。
是啊,该去吃饭了。刘彧这才抬起了脚,好像终于撕开了鞋底的胶水,跨下台阶,两步上前挽住了苏青的手。
“吃什么?”
“沙县?”刘彧刚提议,自己就先笑场了。
苏青也笑。从住院部出来还笑得那么开心,虽然有点对不住,可就是止不住。上次提这梗的时候,她俩还是学生。
弗洛伊德老爷子说,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虽然现在大家都不认他了,这句话还是姑且可以听听的。开沙县玩笑的人,起码得吃过沙县。或者说,现在还在吃沙县,就比如刘彧。
可惜医院附近没有沙县,二人在街角找到一家烤串摊,在露天白塑料椅坐下。
要不是这次许薇薇发大招病进了医院,她们三人大概还是老样子,年末才见一面,或者年末也见不着。虽然住得最远的刘彧也就在邻市。时间空间从来不是问题,也就从来没人想着去解题。三人曾互为知己,反倒不用维系了。
点了烤串,苏青又从门口的冷藏柜里拿了两罐啤酒,朝忙着煮麻辣烫的老板娘晃了晃示意,回到位子坐下,推给刘彧一罐。
啤酒这东西,喝起来酸不酸,甜不甜,刘彧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爱喝。就像麻辣烫翻滚的汤锅前,围了四五个女孩子,还拿着手机拍丸子,对焦对不上还让朋友帮忙,言笑不断——她也不太能理解。
问起彼此的近况,一个说还在混,另一个说还在玩。
“不打算再找工作了?”苏青撑着下巴看刘彧。
刘彧正把拉环往手指上套,套来套去只能套进小指。以前能套进无名指,但她已经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嗯……”刘彧应了声,随后又笑,“我告诉你一个发现,算是我这段时间的一大心得。”
“什么?”苏青不自觉跟着笑了,虽然她预感刘彧又在假正经。
“怎么把时间延长?坐在那,什么都不要做,”刘彧说着,双手摊开搁在椅子扶手上,作抬头望天状,表情放空,声音低缓,“一旦开启无所事事模式,就会觉得,度-日-如-年。”
苏青笑,靠进圈椅:“现在还觉得度日如年?”
刘彧摇头,啤酒罐跟苏青的碰了碰:“闲不住,整天瞎画,才发现自己多擅长没事找事。”顿了顿,看着自己的凉鞋鞋尖,动了动大脚趾,又道,“年少时,一直追问自己……”连她自己都没注意,此时的语气。
苏青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刘彧停住话头。
苏青垂眼看着来电显示,又响了几声,才终于接起。
“没加班……不了,已经在跟朋友吃饭了……你不认识……再说吧……”
“刚才说到哪?”
刘彧正咬着罐子的边沿看向街巷深处的合欢树,闻言转头看苏青。她想起,第一次翘课时,是跟她们到市公园野餐,庆祝许薇薇失业。她们骑着自行车,经过成排的合欢树,树荫披拂,红粉莹白的花丝落了满路。
年少时一直追问自己,如果无所顾忌,会去做什么。而今真到了无所顾忌的时候,还是没有答案。无所事事度日如年,而后,不停作图,像是要用画纸把自己掩埋。可是,再然后呢。
虽然现在也还没到年老时。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样子。现在什么都不是。
刘彧喝了一大口啤酒,摇着头咽下去:“忘了。”
烤串上桌,就着渐昏渐暗的暮色,蘸着辣酱吃着沉默。
刘彧回到租来的小隔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多。去卫生间洗下一身烤串味儿,头发上的白色泡沫,成堆成朵。
站在镜前,看见了傍晚时的自己。
站在住院部的台阶上,看着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去向,生病的要康复,保洁的要清理,车要运送,忽然觉得鞋底黏在了石阶上,动不了。
就像现在这样。吃完了饭,然后各自回去。回到家洗澡。洗完澡然后呢。她坐在窗前的桌边,抽一支铅笔,翻开画本。
她要去哪,要做什么,这两个如同鬼魂一样的问题,在她背后附着多年,始终未曾退散。即便有时候她给了自己答案,要做一个自由职业者,要做一个自由的设计师。
在自由来临之前,这答案都远不及鬼魂来得真实。她真的能感觉到,它们伸出细瘦无骨的手,带着阴影的沉默,环住她的脖子,手指那么长,环了一圈又一圈,慢慢地勒紧,又不勒死,只是稍稍压瘪了气管,让她苟延残喘。
哪时候忽然想起,原本习以为常,又觉得喘不上气来了,她就必须马上下笔画画,即便深更半夜刚躺下也得坐起来,就着小夜灯起线稿,披头散发,眼里绷着仅有的一丝光亮,满背的阴影。
手机响起,刘彧的笔尖停住。
看着手机在桌面上又震动又响铃,是前任老板。
铃声停下。刘彧打开屏保,刚要关机,进来一条微信。张总:小彧,好久没联系,最近创作如何,有什么新体会?
三天后是周六,苏青和刘彧约了下午再次去看许薇薇。
浅蓝窗帘的病房,六张床位,左边三张,右边三张。每张床头都有一道隔帘,没什么特殊情况,白天要收着,晚上才可以拉开。病人各自躺在床上,跟家属说话,或摆弄手机,或就是什么都不做,看看窗外,又看看仿佛永远滴不尽的吊瓶。
苏青到的时候,许薇薇那张床的床帘拉着,只有近天花板处有半米通风的镂空,看不到里面。
但很快就唰得拉开了,实习医生端着治疗盘出去,刘彧在里面,帮着许薇薇的妈妈收拢隔帘。许薇薇一抬头,就见苏青。
许薇薇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不是病号服。
“提前出院?”苏青刚要坐下,听到许薇薇的话,扶着椅子顿住,又看向她,才坐下。
“阑尾也割了,胃的洞也缝上了,就等两个活检结果,回家也一样等。”许薇薇双手从颈项向后拂了一把头发,将发丝从衣领里翻出,扎起,“主要是一天三四千的,烧不起。”
提到钱,就没什么可说的,这是人家的考量。你不能替人家大方;你自己想大方,人家也不一定接受。
苏青张了张嘴,手机铃打断了她的张口欲言。她看了看手机,走到窗前,鼻子叹出一口气,接通。
收拾好东西,许妈妈又查看了一圈柜子、抽屉,床上、床下。刘彧摆弄着打车软件,问许薇薇街道名。苏青挂下电话,说自己朋友会开车过来。
“哇哦,给力。”刘彧收起手机,笑,拿手肘蹭苏青,“是不是上次你说的那个相亲男?”
苏青笑笑:“相亲男有好几个,你说的是哪个?”
“挑花眼了?也没见你带哪个来见我们。”许薇薇也是笑,凑了一句热闹,拉着许妈妈的手让她坐下。
“你都不着急定下来,我急什么。”苏青还是笑着,忽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题,何况还有个许妈妈在场。本来就扯着嘴角笑得勉强,隔了一会儿才找补了一句:“老娘永远十八。”
什么跟什么。
相亲男到了,上来帮忙提行李箱。刘彧提着一个小箱,其他人都拎着轻便的袋子。
刘彧看着相亲男走在前面,说不上多高大,但的确是帮了忙。
有时候,刘彧会非常好奇,同样是二十多岁的人,为什么有人已经买车,有人已经备下婚房和聘礼,而她自己却没能挣出这个钱来。
并不是她要去给谁下聘,只是无解。想来想去,也只有归咎于自己不够努力,还没画够一万个小时,还没在舒适区之外做足够的刻意练习——她是各个青年学习类公众号忠实读者,总能总结出自己信服的解释。
按说年轻人周末见面,到一处餐馆侃一段、聊一场,是惯例。但许薇薇刚打好补丁的胃肠只适合流食,让她在旁边坐着能看不能吃未免残忍。便约着下次再聚。
先到了动车站,刘彧下车时,许薇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刘彧回头,又笑了笑。下车关门,挥了挥手。
再将许薇薇送到家,把行李搬到屋里,苏青没多坐,嘱她好好休养,就要告辞了。
许薇薇坐在窗前的沙发里,纱窗浅影里的脸色显得苍黄,握着苏青的手捏了捏,嘱她有空来玩,看着她将大门带上。拿出手机,回复之前收到的微信:“后天找您销假。”
相亲男的车开回他们住的城区时,已是傍晚。
车停下时,苏青偶然看一眼天际,云霞荼蘼的粉红,漫漫延绵流溢。苏青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刚想给相亲男看看,就听到他开口。
“我也够意思了,追了你半年。表个态吧,我家里都等着呢。”
手机还未递出,胳膊肘就锈滞了,垂着眼,收回口袋。苏青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走着走着,路面有些弯曲模糊。
晚上,日光灯洒下满墙冷辉,手机盖在席子上,嘶声循环着舞曲。
苏青将房间桌面上的稿纸收拾好放进抽屉,将地拖了两遍,洗衣机里的衣服都晾起来,垃圾桶倒掉、刷干净……终于靠着满窗夜色坐下来的时候,觉得房间空了好多。
摸到手机,还有电,还在唱。
给相亲男发信息:好。
看着屏幕暗下去。又点亮,输入:我同意。
发送。

窗前,刘彧趴在桌面上,给云层的线稿上色,细索暗哑的灰紫衬出层层的水红,水红之上又泛出纤薄的橙黄。
她想起什么,打开手机,删了前老板联系人,号码拖进黑名单。
有时候,人就像一套比色卡,由热到冷,由浅到深。相似的排在一起。刘彧在想,我们三个人何其相似啊,都在天真地偏执。
笔端的颜料层层晕染,各自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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