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值完班,出校门的时候刚过九点。点完名,查完寝,将所有的表格交给宿管阿姨。十点的列车即将到达,谁也不能阻挡我回家。夜晚,昏黄的路灯,婆娑的树影,偶尔驶过的汽车,一切都在预示着深夜的到来。
我如约站在月台上,四周一片宁静,月台周围群山环绕,山上有些房子,那里的灯光在不同的窗户亮了灭,灭了亮,变换着位置。列车还未来,月台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有些焦急了,今晚的列车怎么来得有些晚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每晚出现在这个月台上?我也记不大清了。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列车就快到了。我朝前走了几步,为上车做准备。再次环顾四周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略有些失望,我很期待有同行者,或许在火车上可以遇到?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火车已经停靠在站台。
今晚的列车有些破旧,从车窗望去,乘客并不多。我急忙走上去,车厢内的游客都看不清脸,我想看清楚他们,可一旦瞄准了某个人,那个人的画面就会突然变大朝我奔来,随即就消失不见。我揉了揉眼睛,沿着过道走到靠窗的一个空位置坐下。右手托着腮帮,望着窗外的站台,前方是个拐角,我看见了车头。落座不久,列车便开始启动,缓慢而有力。车厢里有些昏暗,前方就要穿过两根大柱子,那些柱子埋没在黑夜中看不到他们的顶端,再细看,那不是两根柱子,而是一排柱子。
列车穿过这排柱子间的空隙,一刹那,似乎世界变了模样。满是亮灯的群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此刻的车窗上只有车厢里的映照。我有些无奈,只能转向车内,前方几个游客走动着,浅色的外套,深色的围巾,看不见他们的脸,是要下车吗?我回想着前面几次乘坐的情况,我记得上车的样子,可是……我努力地回忆着,下车?停靠?这列火车似乎没有停靠过我上车那个站台后的任何一个站台!
倏地,我站了起来。你要带我去哪儿?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些问题你没有想到,就是没有想到,等到你想到时就会质问自己如此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就没意识到。现在,我也是这样,上车了好多次却没有想到下车,我决定我要下车!这车厢似乎有些摇晃,又或者是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了,我看着过道在眼前,可我总也走不到前方去。一切都好像都僵住了,我以为在运动着的,当我定睛看时,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有的画面开始聚焦,然后变大,就如同我盯着看的游客一样,突然向我扑来,随即消失……
我站在老房子的楼梯这里,看向一楼。
(二)
我家的老房子在国道南边的村子里。房子的前面,是爷爷种的桔子树,棵棵枝繁叶茂。屋后是一片竹林,只需坐在屋子的北面打开窗,凉凉的微风就会从竹林中吹来。屋子旁就是小河,每年夏天,这里是村里孩子的乐园。后来为了建高速,老房子那一带的地都被征用了,于是我们就搬迁到了国道北边的村子里。这里不再是传统的自然村,搬迁过来的农民都集中住在规划好的小区里,四五幢一列,十来幢一排,整整齐齐。
楼梯灯亮着,和车厢一样,都是昏暗的,看不清里面的细节。楼梯的尽头是个T字形的过道,左转是厨房,右转是客堂。我看向右侧,那里是二楼的房间,东面的一间是我和爸爸妈妈住的,西面的是爷爷奶奶的。我迈开腿,朝房间走去。这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阳台的尽头,栏杆上还放着我的宝石花,在它旁边的仙人掌上黄色的花朵鲜艳夺目。房间的陈设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靠北墙的是一张大床,床头一侧并排着的是妈妈的梳妆台。靠门的一侧墙摆放着一张小床,那是我的,窄窄的和一组布艺沙发并排放着。沙发是老妈的嫁妆,在这间房间里成了一个隔断。屋里没人,我转身到爷爷奶奶那间看了一眼,都还是原来的摆设。他们都不在家。小黑呢?我朝楼下看去,从小学到初中,都一直陪着我玩,随时都准备着跟着出去探险的它去哪了?家里没有人,小黑也不在,总爱躲进我被窝的咪咪也不见踪影。这里安静极了,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一切好像是画面一样,只有我是个活物。
早上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今天是个大晴天。我缓缓睁开眼,关闭了闹钟,躲在被窝里努力地回想老房子的样子。头还是有些晕,我挣扎地爬了起来,又是上班的一天。
没有做早饭,我很快就出门了,小区附近有很多早餐店,在那里买上一份带到办公室。我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开车的,刚启动车,屏幕上跳出了胎压不稳,难道被扎了?我犹豫着,最终决定今天不开车。所幸出门很早,我赶上了七点的地铁。三站路,10分钟不到的车程。
七点,地铁里学生很多,车头这里的位置正好,我不想遇到学生。左侧的车窗外是站台的监控屏幕,能看到乘客们上下车。右侧则是一个过道,过道前方延伸到一个小空地。我不知道那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估计是和地铁的维护有关吧。地铁停靠的时间很短,警示音之后,列车就缓缓启动了。隧道里,白色方块的隧道灯随着列车的行进逐次飞奔而来,又飞奔而去。我的视线看向它们,速度的加快,方块连成了一条线,变成一条光带。光带慢慢扩大,像是在隧道里撕裂了一个口子,圆形的隧道像张纸一样铺开,眼前出现的是黑白二色的世界。黑色与白色相交的地方即是地平线,地铁沿着这条线朝前行驶。我急忙环视四周,刹那间地铁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黑白二色的世界中间。
突然,一个踉跄,我再抬头看去,隧道依然在前方,我还是站在车头这里。地铁停靠的最后一刻,因为惯性我朝前冲了一下。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地铁消失了?最近的我好奇怪,我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也没有眩晕。那一刻看到黑白世界,我是出神了吧。两站路很快就到了,出了地铁,我看了眼手中的饭团,是不是因为出门没吃早饭,大脑能量短缺出现幻觉?
(三)
今天我没课,难得的清闲,不过明天却要有6节课,这样的排课真是冰火两重天。我翻看了一会手机,朋友圈里同事们发送着各种消息。马老师的女儿又得了第一,没办法谁让她聪明;刘老师家昨天有聚餐,她的同事好友们都去了;大学同学换了单位,宣传资料发得格外频繁……我上一次发朋友圈,已经是去年11月了,正好是她退学的那天。如果我直接告诉她的爸妈,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如果我提前就做好教育,可能事情不会发生。我已经无数次想过如果,这件事如果中间哪怕我能多想一步,多做一步,结果……人的命运因为一件事而改变,而我也参与其中,想到这,我顿时觉得没有工作的动力了。我点开经常看的视频,雪山间一条柏油公路,骑行的旅行者一路朝前穿行。他抛开了生活中的一切,只为去看一眼远方的风景。黑色的柏油路在白雪覆盖的天地间想是上天在雪地上画的一条线,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的雪山在蓝天的映衬下,闪现出五彩的光芒。我抬头看了眼窗外,今天天很蓝,云也很白。我站起身来,开始整理工位,扔掉一些不再用的东西。
看似一天很长,但当到家后,却又觉得时间是飞逝而过的。
我又在等车了,群山的住户怎么就那么爱换房间开灯,这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围绕在原子核周围的电子一样。我换了一件衣服,加绒的连帽卫衣。今晚的站台,我不是一个人,整个站台上有好几列队伍排着队。我朝着左侧的队伍靠近,走了几步,这个队伍神奇地朝着同样的方向也移动了几步,仿佛是同步的,我动他们也动。
今晚的列车,白色的车身很是显眼。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肩膀,今晚我有一个背包。排着队上车,这列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周围,身前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人,他的行动有些缓慢,我不由得有点着急。走进车厢,这一次几乎满员,我看到了人们的脸,陌生而冷静,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我的手中多了一张车票,3号车厢17A,是靠窗的位置,很高兴能坐到这个位置,看着窗外的时候就能不去理会车厢的一切。
列车启动,又在车头的前方看到了那一排柱子,这次似乎看到了柱子的顶端,它高耸入云,估摸有个百来米。缓缓移动的车头逐渐靠近柱子,从缝隙间穿行过去。车厢里安静得很,那么多人居然都没有声音。座椅的触感很真实,软而不塌,车把手硬而有质感。我的旁边落座了一位男士,看样子有些年纪,眉目间有些英气,我在他脸上搜索着,没有熟悉的痕迹。
车窗开始经过柱子,趁着这个时候,我看了一眼这个柱子,可惜只见到一个光滑的表面,之后,又是一片黑暗。但,视线向上望去的时候,天空满是繁星!
好美!我不由地感叹。窗户上映出了坐在我旁边男士的脸,他正认真地看着一本书。细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纸,这份认真、沉静,透出独特的气质,应该是时光雕刻过留下的痕迹。
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什么都可以说都可以做的,我这样想着。再看车窗上映出的那个看书的男士,我转过身,尝试问候了一下:“你好。”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光深邃,微笑着,没有开口。
“你是去哪?”我又问道。
他还是看着我,没有说话。
“大概你没想好怎么说,是吧。”
他还是看着我。
“好吧。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我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窗户上映出他继续看书的样子。都是虚幻的吧,这样也好,至少我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
这里或许就只有我一个人会有声音。列车要开往哪里?满天繁星,它们是那么近,那么亮。记得小时候曾做过一个梦,夏夜里,我坐在老房子的门前看星星。天上的星星异常得多,它们随意地组成各种形状,有房子形状、动物形状,每一个都比那些传统的星座要漂亮。等我站起身伸手想要去摸它们的时候,所有的星星都落了下来。那一夜的梦,我是枕着星河入睡的。
现在满天的星星也特别多,远处十几颗星星组成了一个上三角下四方形的类似房子形状的星座。我怔怔地看着那里,仿佛回到那个满是星星的梦里。眼前鹅黄色的灯光渐渐消失,那个房子星座越来越亮,开始朝我飞速奔来。
(四)
我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抬头看着星星,房子星座还是挂在天空中。我又离开火车了,再一次没有到达车站,就这样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四周的房子没有灯光,有些骇人。依稀可见的光线从前方传来,我朝前奔去。奔跑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格外响,这是条老街,白墙黑瓦的明清老宅子散布在两边。前方的灯光越来越亮了,一个拐角,我站在了透出灯光的房子外面。
牌匾上四个大字“天街小馆”。
这是这条老街上唯一亮着灯的地方,朝前望去一片漆黑。我推门而入,对着门口的是楼梯,右侧一边是墙壁,左边是厅堂,三盏吊灯,柔柔的光线洒在四周。厅堂中央是吧台,吧台左侧靠窗一排桌椅。吧台后一个身影正在擦拭着杯子。我缓缓地沿着吧台走到擦杯子人的面前。
他抬起头看向我,眉眼间熟悉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我先开口。
“你好。”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像从山间的树林传来的问候。
我听见声音了,“你……”,我比划着,激动地说:“火车上,坐我旁边,还记得吗?”
他露出迷惑的表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我?”
他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擦布,从吧台里拿出一个托盘,接着拿出一个茶壶和一个茶杯。转身将后面的桌子上的烧水壶拿了过来,朝着茶壶加满了热水。
“这是你最喜欢的荔枝红茶。”
“你等我?为什么?”我继续问道,满脸狐疑。
他拉开了吧台旁的小门,将茶壶和茶杯放在托盘里,径直走了出来,示意我跟着他。我俩就这样面对面坐在靠窗的第二个座位。
我再次提问,“你为什么在等我?”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我。
“好吧,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你也应该是虚幻的,是不是?”
“那么你是知道这里一切都是虚幻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明天一早醒来之后,我还是要回到那里。”我低头捧着杯子说。
他站起身,拔掉了插销,打开了窗。窗外被这里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是看得见的,那里不是青石板路,而是一片较大的空地。再往前看去,远处有几座山,小馆延伸出去的地方没有其他房屋,这和我进来时看到的不一样。
他把窗户完全展开,没有了任何遮挡物,视野变得开阔。他站在一边,示意我也站起来,他又双手撑在窗边,探身朝那片远山的方向望去,没有说话。
“你要我看什么?”我问道。
我站起身来,朝着他望的方向看去。现在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这座小馆的前方分明是个悬崖,高耸的山峰在很远的地方。光线在悬崖那里停止了,明暗清晰,可以想象从这悬崖到那远山之间,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应该是一个极深极宽的峡谷。
“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他转过头来,皱着眉,眼神透着担忧。随即,他又转过去,看向那。
我不解,也跟随着他看着那里。
“啊!”我不由地叫了一声,悬崖边一个白色的细长的东西突然伸了出来,“那是什么?”我探身出了窗户,想要看个明白,这一次画面没有模糊。
手臂!是一条手臂!正挥舞着从崖壁那里伸出来。接着是另一条手臂,然后一个人影从那悬崖边上爬了上来!
我双手捂住了我的嘴巴,瞪大了眼睛看那个人艰难、挣扎地想要爬上来。寒意从背部一阵一阵地窜上来,我下意识地开始朝后退。
那人已经半个身子爬出了悬崖,我惊恐地看向窗旁的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此时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视线像是被那个人给抓住了一样,始终能看到那个人的挣扎。可就在那个人爬上来的时候,突然,他双手举过头,一个后仰,好像是被人推了一下,一瞬间掉了下去。
看了许久,那里没有了动静。
这时候,他转了过来,“看到了吗?”
我点了点头,有些惊魂未定,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向那个悬崖。我不知道我刚才看到的到底是否真的发生了。
接着,同样的画面又再出现,手臂,另一条手臂,半个人影,挣扎,双手举过头,再次掉落。
看到对面的他如此冷静,我却不知所措。
“她们总想爬出来,总是不成功。”说完他面对着我,突然举起双臂,放在我的肩膀上,凝视着我的双眼,开口道:“你去吧!”
我感到肩膀上一股极大的力量,整个人朝后仰着,如同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洞中,感觉到不停地坠落,坠落……
又一个早晨到来了!
(五)
我无比疲惫,浑身酸痛,好像真的从山上摔下来一样。到达办公室,看到六节课的课表,我整个人感到不好。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周围的人都很忙的样子,我又把那些话给吞咽了下去。遇到事,该说还是不该说,我有些疑惑,什么时候我开始把话都往肚里吞了,从前的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是因为那件事吗?想不了那么多,着急地喝了杯黑咖啡,硬撑着走出办公室,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要撑住。
缓缓地讲着课,今天学生似乎也知道我要上六节课,所以都安静地听着。
“下面我们来看这张图片,这是……”我突然一下子想不起这张图片中的人物是谁?这么熟悉,可是就好像是脑子被抽空了一样,我无法说出这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老师,不要着急!”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讲台下的人群里飘了出来,我惊慌地看向她,她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课堂上,她不是已经退学了吗?
眉眼的笑意,还有那高高的马尾,我突然间看到无数个她出现在我周围。
“老师,老师!”
我疲惫地站在月台上,我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火车来得特别快,仿佛我一出现它就知道了似的。今晚是一辆木头火车,没有看到车头,它便停在了我的面前,踏着沉重的脚步上了车,一样靠窗坐着。车上的人似乎都很匆忙,我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我,面目清晰。我闭上眼睛,对了,上次那个茶水男,那张脸也很清晰。“咔咔”木头的列车行驶起来,噪声很大,颠簸间整个人都在摇晃。前方的柱子再次出现,又要穿越过去了,这一幕已经看过无数遍,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出现这些柱子。之后出现的是一个晴朗天,远山苍绿,近处可见满眼的油菜花,黄色是那种明艳的黄,灿烂又明亮。
车厢的前方,过道尽头的上方一个显示屏在闪烁,木头的火车却安装着高科技的显示屏。
“下一站,黄花站。”
下一站?我站起身来,过道的行人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看了眼窗外,列车的速度在下降,颠簸明显在减少。我慢慢走向车门,周围的一切没有变化,透过车门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菜花迎着阳光,吹着春风。
列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阵喧闹从外界传了进来。我踏出车门,走上了月台,再回头,木头列车已变成了绿皮火车,仿佛是一瞬间由梦幻来到了现实。人们摩肩接踵地走向出口,我被推搡着,挤到了一边。
我下车了!
这里是哪?所有人的脸是那样清晰。远处,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我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盘发,圆脸,一身运动装,双肩包,粗粗的眉毛下是一双杏眼!这不是我吗?!她朝我走来,仿佛我在照镜子般看着自己走向镜子,越来越近。我像个雕像一样,眼睛直直地看向“我”。怎么会有一个人和我一模一样,我看着“我”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俩面面相觑,站着不动,好像时间都停止了一般。
“列车马上就要启动,请还未上车的乘客尽快上车。”广播里传来催促旅客上车的声音。
她一个转身上了这辆列车,再一回头对我说道:“记住,你坐下一列列车,知道了吗?”